时间过得极快,我只看到今个儿的落日好圆,像一个会发光的蛋黄。姥爷、小姨、小舅一家顺带上我,坐车去沁城城上筛葵花。太阳又大又亮又圆,挂在马路的尽头,好像车子尽力追赶,就一定能追赶得上。西边的色彩只有一团,分外的祥和。
一整天都万里无云,除了现在几朵落单的云飘在天山的另一边。今早的天山可壮观,半山腰里都有白雪,在阳光下亮白亮白,粼光闪闪。
而后,一切颜色都已沉寂,一切的光辉都已暗淡,就好像早晨的壮观也未曾发生过。
姥爷不知从哪个兜里掏出两颗枣儿,一颗大一颗小,圆滚滚绿油油带点红,“吃不吃枣儿?”我看了一眼,爷给了我一颗大的。
月亮从东边升起来了,月亮里有丝丝点点的灰蓝花纹,在天际边的一道浅淡的绯红和沉下来的灰蓝之间,带了些血色。
辽远的戈壁黑黑乎乎,好像这黑暗是无穷无尽。远远的地方有一块星光璀璨的方圆,走近了去,那是天山下的小村庄。那集在一处的星光,叫人生了归属和希望的心思的,无非是街边的路灯了。
小舅妈说,“一下午四个小时,地里那些晾着的白葵花头全用鏮麦英鏮了。”鏮成了一堆小山,卸在了收葵花场。姥爷拿个大铲子往机器里铲葵花籽儿。葵花杆、皮皮子、沫沫子,还有瘪葵花都被筛到一边,另一边饱葵花籽儿被不断地筛选,像干干净净的白色瀑布似的流进塑料袋子里,两个人守着袋子预备收,一个人守着秤预备秤。“呼呼呼呼”,机器轰鸣的声音,这两年村里基本实现了机械化,一些都处在不断变化之中。
月亮已经高悬在东边,快要接近圆满了。月光清晖凌冽,满天空里只有几颗疏星。
姥爷把直径三五米的葵花堆挖出了一个小坑,我拿着大铲子从距机器远的一边铲,一铲子一铲子将小坑填平,这座小山就又起来了。
听机器的轰鸣,着实吵闹些。我离远了去。
我在小路上走,月亮在榆树顶上飘。
我在树影里走,月亮在我身后跟。
我想,我在房中睡,月亮在我梦里摇。
天山快要和夜色融为一体,细看才发现那似有若无的一道画痕。
这一排新修了有三五年的抗震房,漂漂亮亮,整整齐齐,没有亮灯,也没有人住。
快晚十一点了,这棚里两处机器依旧在筛葵花。机器“轰轰轰”,一小山葵花籽儿都被这机器吞了进去又吐了出来。小舅把一个装满四十公斤葵花籽儿的袋子抱上摆得整齐的袋子阵,像抱一个圆滚滚的胖媳妇。这绝对是个力气活。童年记忆里父亲干活的样子忽然格外的清晰。父亲年轻时背粮食袋子,从拖拉机斗子里背上背下,大热的天汗流浃背。若是背这几十上百个粮食袋子,也都不在话下。他是条汉子,生活的汉子,可并不能证明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好父亲。
晒葵花真的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灰尘满天飞,这一阵子,摆在地上的装满了葵花籽儿的墨绿袋子上就落了满满一层灰白白的末儿。怪不得姥爷出门时嚷嚷着要戴个护目镜,好在我也戴了口罩、眼镜,最重要的是能护住头发、脖颈的围巾。不然这一趟回去,头发里衣领里满是葵花末末子,扎得人睡都没法睡觉。
姥爷朝斜对角筛葵花的人家走去,我像个暗夜幽灵似的跟在他后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着,莫名其妙就跟着了;我也不知道我要跟着他去干嘛,我们就到了目的地。姥爷原是去借装葵花籽儿的塑料袋子,想是小舅拿的袋子不够了。
月亮又上升了一些,到了东南方向。在这筛葵花的戈壁上,月亮挂在空旷旷的天上,没有云,没有星,无一陪衬。啊,这孤寂的戈壁滩上,只有这最临近我的五栋空房子。
“轰隆隆”声停了,小舅上了筛子车,从里面铲遗留的葵花籽儿,说也有两袋子呢,拿回去嗑。一袋子可就是几百块,从施化肥到找人锄草再到收葵花头,也历经了些辛苦呢。快凌晨了,我有些困,小舅还打着十二分精神在装葵花籽儿,到底谁付出了谁收获了,到底属于谁的事谁最明白最上心。咳,自从回来这十来天,还是第一次看见小舅干农活呢。从割葵花杆、装葵花头到敲葵花头,从地里到院里人影儿都没瞧见过,就姥姥姥爷帮衬着,舅妈一个人鼓捣着,让人们都以为小舅忘了这是他的葵花地了。
“七十多个袋子,三顿了,把人越清越高兴咧!”小舅从筛葵花机上下来了,趔趔趄趄跑去找水喝,直喝尽了一瓶子。
“土打掉,身上土打掉再上车!”小舅到底关心自己的车,虽然这车也跑得旧些了,总免不了沾上土。
一路上小舅就说,“还好跟这机器的主人家认识。不然谁都上到筛子上装葵花,踩得多了容易把机器踩坏,哪个老板能舍得?不装又可惜得很,满满两袋子捏。”
“天都黑掉了,我又把羊拉上回来。娘三个定定呐就站在河坝里望滴呢,也不往那个石头堆上睡觉。”姥姥还没睡着。
我掏出趁吃晚饭的空去城上商店里带来的两瓶酱油、一瓶辣酱。姥姥炒菜总舍不得放调料,姥爷爱吃辣酱。“不买了撒,这么个娃娃。等你有了钱咧再买。”姥姥又说这,但是能感觉到就挺高兴。“一瓶子就六七块钱,又不是啥大东西。”再说,啥时候有钱才能算有钱?有贫苦有富足的,对自己来说都只是个相对的概念。
“丢丢,丢丢!”我在院里喊了几声,不见丢丢回来。隔壁房子沙发上也没有。姥姥说晚上还见了,猫把月饼盒子拉到了地上。
“呐吃多少都饿得很,就啥都搜得吃,不能让它有机会进那房子,啥都搁不住了。也就偷的自己家的,再到别人家去命都保不住了咋办?不找了,可能到哪睡着了,明天它就出来了。”
我拿着水瓶慢慢腾腾去新房睡觉,路上也没见猫儿。打开新房上锁的大门时,瞧着这高高的院墙,猫儿怎么能跳得进来?快走到屋子门里,房门开着,远远从房门旁边探出一个小脑袋,是丢丢!
这不让人省心的娃,这两米高的院墙它是咋进来的呦!这还有点笨的小脑袋瓜,就记得在原地等着我。
睡觉啦,想着一路上月亮又在树影间穿梭了。我们回到了小村庄,猫儿也在小村庄。晚安,天山下的小村庄。2021.0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