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匆匆走下台阶,却被台阶下突然出现的人拦了一下。
顾淮抬头,看见了高公公,脸上满是皱纹,颧骨高高竖起,“王爷带把伞回去吧。”
旁边的小侍弯腰递上了一把纸伞,顾淮看了看,没有接。
“高公公年事已高,天气冷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高公公连叠声的说:“多谢王爷关心,多谢……老奴无碍,王爷还是一如既往的体恤下人,老奴何德何能。”
一如既往?
顾淮愣了一下,不再言语,转身朝外走去。
直至拐过宫道,再也看不见任何人。顾淮停下了脚步,宫中数年如一日的景致,似乎除了春夏秋冬,再无改变。
那年也是一个冬日,埋下了顾家最后一座坟,他孤身一人从临东回到了都城。
那时他叫阿承,刚刚受封中郎将。宫中要比现在要热闹得多,他在宴会角落看着觥筹交错,恍惚间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人看到他也格外惊喜,只是那份喜悦却不及眼底。
“你是顾淮吧?”
说话的是邺城少城主,那人身形瘦弱,官服在身上略有些宽大,他朝顾淮走近几步,“你怎么会在这里?顾家还好吗?”
顾淮耳中一阵嗡鸣,也不知是宴会突然安静了下来,还是自己一时怒极,他冰冷的看向少城主,一语不发。
少城主被他的眼神骇到,朝后退了一步。殿上帘幕后的太后却突然开了口。
“东南顾家仍有血脉于世?上前来哀家看看。”
烛火照着金樽,灯光映得人眼花缭乱,殿堂似乎要在脑中上下翻转过来。
每往前走一步,心脏似乎都要停跳。帘幕后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沧桑,反而带着女子的婉转,“还真有几分当年顾将军的风采。实章,你怎么看?”
堂前主位上坐着的正是邱实章,他捻了把胡须,朗笑道:“和顾江比,我看他还差得远呢哈哈哈。”
邱实章看着殿中站着的青年,脊背直挺,被所有人目光直视着却面色冷硬,又道:不过模样上确实是像,小子,你排行几啊?”
顾淮没有说话,身后的少城主却拱手道:“回将军,他名叫顾淮,是顾家行三,任中郎将。”
“顾家满门忠烈,好不容易留下的独苗只做个中郎将怎么合适?”邱实章微眯着眼,喝了口酒,“太后您认为呢?”
“确实不妥。”帘幕后的人迟疑片刻道,“今日皇上不在,哀家也不好越俎代庖。待他上朝再做定论吧。”
后面再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只是被人群簇拥着,满朝文武皆来庆贺,口中恭维满满。顾家这两个字被频频提起,刀刃不断地在他胸膛拔出又落下,生生砸出一个窟窿,不住的灌着寒风,直至浑身冷彻。
从宴会得以脱身之时天已经全黑了下来,殿外台阶的角落却有人等候他已久。
是少城主。
顾淮目不斜视的从他身旁走过,却被他几步追了上来。
“请等一等。”少城主拉了顾淮一把,走到了他身前,“你真的对我没有印象了吗?”
顾淮如墨的视线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嘴角扯出一抹弧度,“不如少城主记性好,惭愧。”
少城主话语一顿,脸上露出一丝欲言难止的意味,他低声道:“其实……其实我并没有认出你就是顾家幼子,你我初遇时年纪太小,你又与顾老将军并不相像。”
顾淮面上没有分毫诧异,他平静的看着少城主,“你是想说他们逼你让我认下顾家子的身份,好把我留在这里?”
少城主垂眸不敢看他。
“这个不重要了,是我对你不住……但、但我不后悔。”少城主突然抬起头,神色十分坚定,“东边如今四分五裂,和朝中关系并不融洽。若你不留下,我便回不去了。鸢儿也不在了,我父亲年事已高,如今……同是失去亲人,你能懂我的苦楚吧。”
“不必再说下去了。”顾淮生硬的拽开了少城主的手。
顾淮朝前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还站在原地的少城主,眼中温度冰得彻底,他轻声说:“你说得对,比起你,像我这样满门忠烈中独活下来的,才更适合留在都城享、尽、荣、华。”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的,他没功夫去看身后人的反应,踩着满地的泥泞而去。
“我……”
少城主意欲追上去的脚步终究还是停留在了原地。再无其他办法了,他再痛楚又能如何?泥菩萨过江,谁又能顾得上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