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谷雨,今儿的太阳也忒和善了些。”一个穿着云纹短打的内门弟子朝着旁边集体靠着墙打盹儿的同伴们嘟嘟囔囔,“真是晒得骨头都酥了。”
旁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弟子被这扰人清梦的呢喃烦得不行,摆摆手直言道:
“言川,本月可是到了所有弟子清整弟子居的月份,想偷懒直说,谁敢惹公子您啊,这次又看上谁了?”
“你这话说的。”名为言川的弟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我想到一个。
那个谁,冷雨泠你知道吧,就刚来的那个,瘦瘦小小一人,跟个哑巴似的,把这活儿全派给她不就成了?”
“你这有贼心没贼胆的,要去就去,你干这事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哪个没被你编排过——不过我可提醒你,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况且真认真干,我们几个也就两三天便收整完了。”
“哟呵,怎么着吧?只要她去了,我们都是共犯,你懂个屁。”言川笑骂道。
“要我看啊,我顶天是一从犯,你呢,就把主犯这帽子扣脑门儿上——小心掉了脑袋!”
另一个嗑瓜子儿的弟子看着那张扎眼的生面孔抱着扫帚从屋檐下走出,直接阖上了眼,事不关己便是高高挂起。
唯有一个白发青年只是在最后方安安静静地坐着,左手手背轻轻盖在脑门上这样,身旁气氛冷淡,似乎也是离群而居,指缝中的目光却紧紧黏着走出的瘦小身影。
“冷雨泠是吧,去把弟子居的文书全部清整了,刚来的都得这么干,包括长廊和云阶外散落的残页,不理完不能用饭。”
言川抱着胳膊故作深沉,撒谎不带打草稿地一通胡说,想这个弟子也不会如何。刚来的确实都这样,无依无靠,没人会帮着说句好话。
“全部?”
冷雨泠只是疑惑,眯起了虬绿色的眸子。
不想对面却被她过分明锐的目光刺伤,倒是发起气来:“让你做你就去做,插根鸡毛还把自己当凤凰了,在这发什么牢骚!”
说罢他便将拂尘一把扔向冷雨泠,那拂尘看着轻巧,实则柄部用陨铁铸成,锐利的金属质感闪着冷白色的高光,将她竖成针尖状的瞳孔映得剔透。
瞬间锁定了投掷过来的沉重器物,冷雨泠想也不想便直接侧身躲避开来,只听得那铁拂尘“咚”的一声响后嵌入土地,在四周传来沉闷的回声。
冷雨泠将铁拂尘从泥地之中剜下,借着起身的劲一个旋肩后蹬便将这少说几十斤沉的铁拂尘一把甩向言川。
言川一惊,这动作比他这个在外门练过几年的门生也差不多少,要是全神贯注的情况下或许他还能显显躲开,但对面这厮一句话不说便是直接冷不丁一拂尘砸过来,他唯一能做出的反应只有紧闭双眼。
但想象中的钝痛并未传来。
他眼前是一袭劲装,以及装束之下较自己窄上些许的臂膀。
“羊角辫?你……”言川并没有被这拂尘打伤,但手脚都微微颤抖起来。
不不,羊角辫怎会受伤呢。
他直勾勾盯着羊角辫乌紫淤黑而已然变形的手腕,上下嘴皮磕磕碰碰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言川不再多说一字,他试着将羊角辫的右肘抬起,但是感受到那手掌以一种不协调的姿势软垂下去之后,他便将那胳膊放下。
羊角辫此时额头已然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言川将眼中一股股涌出的泪水狼狈地咽进肚子里,他望着羊角辫不再插科打诨的真容,终究将思绪与言语一起拌着咽下,而后头也不回地朝着远方走去。
余下弟子们见此也悻悻离开,但冷雨泠仍能感受到不止一双目光将自己死死看着,似乎一刻喘息空当也不会留之于她。
热闹的弟子居呼吸之间只剩下一铁拂尘伴一冷雨泠。
她记下了人所说的话,也记下了那两人的名字——言川和羊角辫。
不过为何会有羊角辫这样奇怪的名字?
冷雨泠一把抄起灰扑扑还染着血渍的铁拂尘,朝着弟子居深处走去。
约莫走了有半个时辰,她才看到这弟子居边缘的长廊与云阶。也非是此地写了名字,她初来乍到,实在是这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而另一侧的阶梯也是穿云而过,真真算是名副其实。
但在云阶的上方,隐约可见一处建筑投射下来的阴影,并且若是要看这书卷残篇的样式,仿佛被这建筑呕吐出来一般,越接近长廊处越稀少。
哪怕总量看来不多,但用这手中的铁拂尘去一本本拾掇收整,没个小半月估摸着是完成不了。
她犹记得昨日那人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从即日起,你便随外门弟子一同起居,与诸位同门相称。”
同门么?她只听过同学之名,何为同门?
但既然这是分配给自己的任务,去做了便是。
日升日落,在人丁奚落的外门之中,所有弟子将清整弟子居的任务抛诸脑后,照常起居了一旬,无人发现此处多了一处落灰的蒲团,亦无人发现弟子居中一处居室攀了蛛网。
直到交差那日。
冷雨泠瞧见远方御剑而来的同门默然攥紧了拂尘,三分注意力在剩余不多的残页之上,七分则在那愈发清晰的人影之上。
那人脚下踩着的重剑一眼看来八尺有余。而她身量高挑,面容出尘,身上只着一件素白短打,金线缝制的云纹却是在偶然间在短打中闪出些碎光,显得气度不凡。
“小师妹,能和师姐说说为何只你一人在此么?”
冷雨泠这才将视线全部集中于对方面庞之上,不想一下子被她的双眼所吸引,这自称师姐的女子长着一双灿若桃花的明眸,和那醇厚的嗓音有了鲜明的出入。
她笑起来像春天到来时化掉的雪。
“言川说,清整弟子居,包括长廊与云阶,都是我的任务。”
“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骂了我,说我插根鸡毛想当凤凰。”
“于是你便于此清扫了一整月?”
“是。”
冷雨泠看见对方揉了揉眉头,将已经磨得发亮的铁拂尘从她满是老茧的手中抽出。
“我名鱼知,你叫我大师姐便是。这任务本是所有外门弟子一同完成,此番是他们欺侮你了,师姐不问你为何不反抗,但师姐还是得问你一句,包括言川在内的所有人,是否有人威胁你?”
“没有,但言川用铁拂尘砸我,我便砸了回去,但有一位被言川称为羊角辫的弟子替他挡了一下,手腕应当受了伤。”
“哦?”眼前的女子本是眉头愈皱愈紧,但此刻头一次展现了惊讶的神色,又接着问道:“师妹为何将此事告知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