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拢住衣袖,抿了口桌边热茶,似笑非笑地将这段话头止住:
“那倒也是,不过那些道长一修行就是几十载,寿命更是与天齐,我们这些说书人可顾不得这些,哪怕是真有后事……也非是在座各位能听到的故事。”
熙熙攘攘的人间涌动着道不尽的悲欢离合,如是自在,如是蚍蜉。
冷雨泠望向门外陌生的人群,恍然间回头与那一黑一白说书二人对上了眼。
那二人似是看空气,又似是透过她看向她背后的所在,异口同声说道:“哪怕是我这阴曹地府,来了,也得打声招呼不是?……宁止平。”
而后是沉默。那两人抿唇对视一眼,而后双双起立,同时一拂袖,只见天旋地转,再无踪影,眼前的景象也从这热闹茶馆转成一片归墟,只有耳畔仍然充斥着市井之中的喧闹,却也听不清具体言语。
说不清道不明,如同隔着一层无法理解的障壁。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包围了她。
熟悉的茶桌蒲团,但自己并非在旁地观看,而是打坐其上。
“师父,弟子已登这九千九百九十九步。”
顺着声音望去,眼前是那位名为叶籽的师兄,但冷雨泠此时又回归到了先前入住两仪道人身躯的状态,只能随之感受,而不能妄加干涉。
“说罢,何事。”
“您已有三百余日未出此阁了。弟子们都很担心您,您虽设置这幻步双旋天梯以减少师兄妹们打扰,但我辈受您教导几十载,哪怕不能解决您心头郁结,也望在出宗之前为师娘与您尽一份绵薄之力。”
这弟子已然白了双鬓,眼眸四周也纵横着皱褶,但此刻语气恳切真挚,近乎是少年人的语气,却也不显突兀。
“我意已决,即日起我便会在此闭下死关,你且去罢。”
“人活一世,若是毫无执着,便也难以出世了。”
两仪说罢,便闭目不语,自待弟子告退。
“师父!!!”
那弟子只直直跪下,行了作为师徒此生最后的大礼。
天上人间去过,阴曹地府闯过,自己的分魂花了三百余日将停云地界大大小小的城池都搜了个底朝天,只差停云门所庇护的青阳镇一带没有搜过,若是此处也无消息,便闭关至死罢。
修行了一辈子,谁曾想在这最该道喜的日子敲响丧钟,谁又曾想,这山河之中,竟是再无我二人的归处。
分魂也该回到青阳镇一带了,此时多半已然靠近露湖了罢。
望着桌边厚厚一沓纸,两仪蘸取了砚中寥寥的墨浆,落笔轻松,下笔沉重。
直到最后一个“仪”字一捺,冷雨泠只觉得心脏绞痛无比,似是被人狠狠攥住般窒息,那墨痕也顺势飞斜而出,将此生最后的自白变得仓皇。
而冷雨泠的神府也在这阵抽痛之下变得摇摇欲坠,她甚至可以说在此刻突破了这段回忆的障壁,切身体会了一次分神之感:这种与实力极其不匹配的体验只在一瞬间将她的内力抽空,识海濒临破碎,而恰在这时,心腑之中的情锁重新迸裂出丝丝裂痕,浸润而出的磅礴内力瞬间充盈了识海,甚至还有将其扩张延伸的趋势。
这次场景切换到了一片陌生的湖。
这湖周边有些零零落落的屋舍依稀残留着过往生活的余息,但墙瓦在久未打理的情形之下已然变得颓圮。窗花仍保持着朱红的底色,被风霜雨水灌进窗户又蒸腾发散后纹理晕染上了不规则的褪痕。
瞧那窗花上的纹样,大略能瞧出来是个龙年。
透过窗户望至湖中央,上面是一棵茂盛得有些过头的,不知几千几百年的树。
树干大略一看呈现竖直生长,但树皮并不光滑,反而有些菱状沟壑不规则分布在树皮之上,树枝也是狂放伸展着,但最显眼的仍是祂被花淹没的枝桠。
在此刻灰蒙蒙的天空下,绚烂如雪的满树春花竟不似东风夜放花千树般灿然,而是显得有些苍白。
冷雨泠将神识内放,才发觉自己此刻所在是一个气息微弱些许的“两仪”之身。
两仪在环顾四周之后并未选择停留,而是直接向湖中踱步而去。
湖水平静,但步履之下湖水凝如实质,他的步子看似缓慢,实则一息之间便从湖边走至湖中央。
细看树中肌理与花序,此树应为槐树。
“你来了。”
“可让我们好等。”
似乎有些幽怨的声音重重叠叠,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是无数人在耳畔絮语。
冷雨泠感受到身躯颤抖了起来,一呼一吸间鼻息止不住地断开又接续,他将双手掐诀准备施法,却又在诀成之时将手指垂落,任由这数不尽的声音萦绕耳畔。
“阿淮……是你吗?若是你,若是你,我便随你而去罢。”他此刻声音几近嘶哑,但来此地未曾听他叫喊,怎就哑了呢。
“是——也不是。”对方思索片刻给出了这份答案,接着补充道:“吾名阿槐。”
“槐,木也。从木,鬼声。”(注)
“你我在分别之前皆不知原委,但在那个人出现之前,亦然在你消亡之前,我作为‘阿淮’能告诉你的是,我这一生,作为棋子而生,作为棋子而死,但可悲可叹的是,我在不能做‘人’之后,才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