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没有沧海桑田,只有烂柯沉木,腐朽新生。
“醒了?”
是青尘的声音。
她睁开眼,感受心间不同以往的链接感,好像此时此刻,她终于作为一个人而活。
她默默消化着青尘传来的意念消息:离虚离开停云门,在山门处坐化。
离虚与鱼知师徒埋葬在掌门府后的青丘下,四季皆是宜人环境。
鱼知入了轮回。
叶籽随了民间的规矩,为离虚守孝三载。而后其携鱼知碎剑,欲离开停云岛。
此后下落不明。
但这十年来,山门之外自发长了好些树。
杨长风与言川一同守孝,得知叶籽离开之事后双双仗剑回青阳,找个清净地安顿下来,据说不问世事,种地为生。
荒年间,当地百姓却在瞧见连成片的丰田,稻谷金黄金黄,无人采收。
那禾家红塔也在此时轰然倒塌。
都说是言家少主大善大慈悲,是成了佛。
有外地人转来,见那地界没有活人动静,便进茅屋内欲歇脚。一进去,却见碗筷成双对,连茶都在冒热气。那人倒是惊奇得很,给当地人洋洋洒洒说着自己所见所闻,却被当地人拿笤帚赶出青阳地界。
那人四处行走,却只说一句打油诗:“支支吾吾不敢言,眷侣二字肚里咽。”
姜无易与赵老皆告老还乡。
……
“青尘,来比武罢。”冷雨泠没有别的话想说。
没有回应,但是石屋之外一方山水自成气场。
在她休眠的日子里,神府之中空落下来。阿淮的残魂进入,无形并未阻拦,她带着无形与九日月华离开。
不久之后她接收到一段印象,印象之中是阿淮带着无形将全部力量融入泥土,而后将吞噬的生机反哺回青阳镇的百姓身上,自此,露湖青阳安稳下来。
而还有一则消息上了锁,无形说这消息易乱道心,不愿看的话便销毁。
冷雨泠笑笑,她还有甚道心可言。
消息上说,和凡是因无情道心毁而叛出师门,而后开始炼人。
他将万物提炼成精魄,无中生有,活无物,肉白骨,阿淮是他制造出来的最后一个“人”。
奇怪的是,阿淮与活人几乎并无区别,但他转而将露湖之中的青龙杀了,剖走那颗龙心,又把自己的心剖开,将龙心安置进去,但并无甚改变。
他安回自己的心,就拿着那颗龙心远走,回来之时只剩一缕黑雾。
阿淮听阿槐自言自语,说那人心不净,兽心才是至纯之情。
还说那人是个疯魔的,只将记忆送回来,肉身不知变成何等模样,多半这失去记忆的肉身再不会回来了。
青龙乃是这停云的镇岛神兽,但和人还是有天谴之别。
“兽心怎能安在人身上?”
戛然而止。
……
她还有些什么呢?
青尘并未动作,而是静待她检视神府。
一具几乎金刚不坏的肉身,一颗肉心,元神。
肉心,是她自己的肉心么?禾归的肉心被月华刺穿,那是谁的?
她猛地想起自己耳边那句话。
“冷雨泠,这是我欠你的。”
的的确确是青尘的声音。
但为何他又站在此处?她仍低着头,神识不经意扫过青尘,那人坦坦荡荡不躲不避,丝毫没有上次见面时带给她的违和感。
那……是谁?她直觉和青尘有关。
但现下她继续关注到自身神府:
神府干干净净,所拥有的,唯神念中的《须臾》心经而已。
她抬头,无需言语,二人身随神动。
她再没有无形相助,而不知为何,青尘也并未祭出长明灯。
虽是肉身相碰,却发出金石嗡鸣,而就在这一招一式之间,这肉心仿佛是天地的涡旋,冷雨泠逐渐与自然相合。
过往不复,未来未来,此生不过须臾耳。
七重天:明须臾。八重天:碎须臾。九重天:化须臾。
皆在须臾,化作须臾。
她成为无根木,无源风。
青尘逐渐落了下乘。
她并指为刀,故意偏了毫厘,削去青尘一缕青丝。
却不想没收住劲,将其压于身下。
“……师父,徒儿赢了。”
在静默之中,天色暗下去,是袭来的滚滚雷云。
她仰头,错过一闪而过的泪光。
天道不容齐天者。
冷雨泠遥望远山,想起今天又是一年谷雨。雨滴打落在她身上。雷云像是贴着她一般近。
而冷雨泠起身直面天道。她只是直视着天边澎湃的雷云。
此生得一酣战,获一身武艺,知此身真相,虽身侧师长曾有所异心,论迹算之,亦为良师,足矣,足矣。
雨泠,去也。
“冷雨泠。”是她没听过的语气。
“你休想。”
冷雨泠不明白。
雷云光打雷不下雨,雨云光下雨不打雷。
在将天色炸成炫白的半刻钟内,她耳边还是不合时宜地想起这句话。
这雷云瞧着便是死劫。
却只要了她半条命。
她瞧见破碎的疏空灯,那是青尘的半条命。
冷雨泠仍是皱着眉头。雷劫停,雨亦停。
夕阳仍是和煦,照在二人身上,将影子缠绕在一起。
“你慢慢想。”
冷雨泠闭上眼眸,她只觉这一辈子疲惫极了,停云岛小极了,而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他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么。
“你掌门师叔最爱自由。”青尘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她睁眼望向青尘。那人却并未直视她的目光,亦是敛目:“但他此生没有踏出停云门半步。”
“执着和顽固,整个停云门,或说整个停云岛都限于此。”
“那你呢?”冷雨泠问:“你的执着是什么?”
青尘无声笑了:“我修众生道,欲渡众生,执一世黑子求个先手,却没曾想过做那打翻棋盘的人。”
他阖目:“这点你掌门师叔比我强。”
“为何?”她今天格外想问个为什么。
“你师母将停云岛化为一个局,停云门中人皆是一子。”他顿了一顿,好似要说出很长的话:“停云岛阴阳平衡,露湖为阴,停云门为阳。我们哪怕修道如此,却也输在人性。和凡无情执于情;两仪无求,却被迫入了和凡的局;离虚求自由,却当了一辈子掌门;我念众生,却负众生。”
冷雨泠想叹一口气,却发现怎么也叹不出去,这股气就不上不下,卡在嗓子眼。
虽知此身真相,但谁又不是被困在此刻。
“那我们走罢。”她想起疏空长明,决定让秘密成为秘密本身的意义。
但也是那一瞬间,冷雨泠继承了停云门的死志,“我们离开停云。”
找叶师兄也好,去见众生也好,让执念留在停云。
停云停云,停在云中,但她不再停于此刻,她要向下扎根。
她不知如何回应青尘那刻的动情,只是让时间交给时间。
“好。”
自此,停云仅仅停留在记忆。
或许有朝一日这停云会落地。
但至少此刻,二人决定远走,或说离巢。
不知怎的,在二人并肩之时,亭台水榭之下,模糊的夕阳昏黄。
那轮红日一刹那映在青尘面庞上,像一抹朱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