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有经过大脑,平滑地脱口而出:
“很普通嘛,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原来就只是长这样啊。”
她:“……”
她:“你好像都没有看吧。”
做好准备了,我抬起眼睛。
她站在床边,已经取下了帽子和口罩,原来那顶厚厚的,严实包裹着她整颗头颅的手术帽之下,是这样夸张而艳丽的颜色。
她的头发是一种纯粹到离谱的玫粉。我敢说,塑料厂商现在都不会生产这么浓厚而荧光的颜色了。
根根头发没有一点毛糙感,像顺滑反光的塑料丝那样,浓密地铺在她的头上。顶着这样一头滑稽又显眼的头发,她有点像会在游乐园里表演节目的小丑。
我前言不搭后语:
“这也是天生的、对吧,嗯、还好,我也见过白色、还有黄色的……”
可以说,在她一头玫粉亮发的“吸睛”作用下,原本那双奇怪的眼睛都已经被抢去了风头。
我好不容易把目光从她的头发上挪开,才又看到她完整的五官。那张瘦削的脸上,一切都是浓重而熟悉的“非人感”,因为比例和曲线太过“完美”、夸张,反而真的……
我按压下心头的那个词。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她会说自己丑陋,为什么,其她人会有“恶心”这样的描述。
唯一有些不那么“完美”的,那就是遍布在她额头、颊边和脖颈上的红疹和痱子。
大概是长期总闷着,那里的皮肤像花斑一样片片发红,长着小丘疹和水疱,还有药膏和破口的痕迹。
面对着我,她开始脱身上那件白色的外套。
在里面,她穿了一件露袖的白色背心。外衫一剥下,她的手臂上是大片大片的红色。不是红肿的过敏,我看着那里的皮肤,或许是胎记吧,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大概因为手上鲜红的色块太多了,她不得不做了纹身,因为我看到,在那些斑块的边缘,明显有人为描画的火焰图案遮盖着胎记,在她的胳膊上燃起一簇簇,一团团的火。
我应该继续看吗,还是转过头去呢。
她继续掀起自己的背心,我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D。”
“不要再脱了,D。”
“……可是我一直都觉得很热。”
我安抚着她游走在崩溃边缘的情绪:
“冷静点,没事的,我都看见了,没什么特别的。”
她泄气地把上衣全部脱去了。
胸前,也有着同样的红色斑块,不如手上那么多和密集。一枚火焰正中她的胸口,颜色和图案都已经很淡了,就像小时候纹上的,随着她的生长被稀释了开来一样。
她缩着肩,麻木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体:
“想看,就看个够吧。”
“我说过了,就是这样一副丑陋的身体。”
“精彩吗,满意吗,你现在是不是很开心。”
“……”
我额头上的汗珠滴了下来,滑到脸边。伸手去擦的时候,她突然蹲下了,在这个狭窄的过道里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透过她艳粉色的头发,我看到了她颈后,同样有着大片红色斑记的后背。
“对不起,我没想逼你的,也没有满不满意的说法。对我来说,没有丑陋,没有奇葩,就是一具女人的身体而已。”
环顾四周,都未找到太薄的衣服,我把身上那件衬衫拿下,轻轻披在她背上:
“不过就是身上有些胎记,然后相貌,比较异于常人罢了。这年头,还靠外表来给人分个三六九等,低不低级。长相这种事,难道还要怪自己的妈吗?”
从她抱着的臂间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恨她,就是她让我长成这样的。”
“好吧,某种程度来说,人确实应该为自己的基因延续负责。如果一个人身上真的有太多不好的基因,那么她的妈妈,也确实应该被责怪。”
“我不是指你。外貌什么的也没那么重要,身体健康就好了。更何况,哪怕我还没那么了解你,我已经觉得,你身上有很多比起外貌,还要亮眼太多的优点了。”
“你不懂的,”
她终于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快速充盈着泪水,伴随着她无法再承受的情绪奔涌而出,
“她做过最可笑的事,说过最可笑的话,就是告诉我,连我的性格都是她精心挑选下的结果。所以,”
她委屈而嘲弄地哭起来:
“她竟然说,以她精心编译下的性格,我可以做到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可以撑过无人理解、无人支持的漫长岁月。可是,妈妈,”
“每分每秒,我真的都很痛苦。什么时候,我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有正常的生活,不用再时时刻刻被别人凌辱了……”
我坐在地上,轻轻抚着她的背:
“你有能力,现在还有了一份学院的工作,一定也会慢慢地认识其她人的。总有一天,你可以去一个自己想去的地方,开始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问:“哪里还有像你一样的人吗,我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几个。”
“有啊,太多了。”
她:“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有时候其实很小。”
“是啊,被痛苦和不幸包围的时候,那里狭窄、闭塞、暗无天日。但也因为世界很小,等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你的小天地里一定就会是清净、幸福、安全十足的。”
隔着那件衬衫,我毫不嫌弃地紧紧抱住了她的身体。她在我们紧贴着的躯体里感受到了我隆隆的心跳,同我发过的誓一样,跳动的讯号和温度传递出来的,我拥有的,一直以来,都只是那颗不会在意她的外貌,想要同她灵魂沟通的心。
“我看到,你的资料上写了,你来自舟。那儿会有很多像你一样的人吗?”
“不光舟,我认识其她部族的人也都很好。你还记得吗,今天她们说话的时候,不是也很嫌弃我吗?”
她的眼泪汹涌地滴下来:
“你不应该牵扯进任何我的事情里,对不起。”
“沈博,原谅我吧,可能我已经太久没有朋友了。我甚至,除了讨好,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人相处了。”
“那样满怀恶意地揣测你,朝你发脾气,我……”
我替她擦去:
“没事的。或许我远不懂你这些年来的感受吧,但是第一次有这种体会的时候,我也哭得昏天黑地的。后来,就是因为有很多朋友站在我的身边,我才不去在意的。”
“你好像一直很在乎学院的工作。你看,你也至少还有工作啊。”
“你说得对,”
她起身,在桌上摸索着:
“工作,我要继续工作。”
“找到了,我们走吧。”
我站在原地,看她固执地抓着那个仪器要往外冲,然而,无论是她松松垮垮依旧披着的我的衬衫,外露的头发、脸和身体,还是她遗落在床上的工作证……
“D。”
她回头,跑过来:
“工作证忘拿了。”
“……D。”
她愣在门口:
“对了,我怎么能就这样出去。”
画面又变得可怕起来,她在地上疯狂地寻找着自己的帽子和口罩,发狠了地戴着,可那茂盛鲜艳的头发总是不听使唤,争先抢后地从束缚里掉露出来。
透过桌前的那面镜子,身后的我和她对视着:
“D,休息一下吧,不急这一会儿。我陪你。”
她摘掉头上那顶不听话的帽子,用力地擦去了脸上的泪和汗水,神情突然变得十分认真:
“给我几分钟,我会调整好的。我一定会调整好的。今天,我实在太情绪化了。”
“……”
接着,我亲眼看着她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闪着光,极其小巧锐利的术用剪刀。
对着镜子,紧贴着眼皮的根部,她不带一点犹豫,开始一簇簇地剪去自己那些浓密夸张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