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兰同我们一一惜别过,又问刘波:“刘少这次为了救我,牵连刘家趟了浑水,当真不后悔么?”
“我窝囊了小半辈子,偶尔疯一把,也没什么不好的,不破不立。再说,遇到你这样的不平之事,任谁都会动容,我们也只是适逢其会。”
“那,我们还会再见么?”
“有缘分的人自会再次相遇。”
荒草凄迷,暮鸦回翔。刘波在刘老爷墓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又在火盆前补烧了九斤四两纸钱。
霜儿搀着他站起来,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刘府去。风里弥漫着纸灰,夹着衰草的味道,把湿润的脸颊吹干。
透过微红的眼眶,我看到刘波深邃的瞳孔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回到刘府时,凤姨正从卢卡斯的汽车上下来。卢卡斯,就是那天在福运茶楼被龙傲天押去警署的那个大使馆的官儿。
卢卡斯见了刘波,故意拍了两下喇叭。车子发出两声刺耳的狗吠。卢卡斯留下一个轻蔑的笑容,油门踩到底,扬长而去。
“看看,这就是你干的好事。这下,刘家姓法了。”凤姨朝刘波冷冷一笑,没再说他瘦了之类的体己话,也没有久别重逢的寒暄。她当然也看到我了。见我还活着,她倒并不惊讶。不过现在于她而言,我已经没了利用价值,她甚至都不愿意分给我一个眼神。
“凤姨,”刘波故意在凤姨面前拉起我的手,“我要娶娟儿过门。”
凤姨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嗤笑道:“行啊,你要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就帮你张罗。”
已经是四更天了,我却并不能睡着,起来到院子里透气。
月色如洗,涤净纷乱思绪;漏尽更阑,心头反而愈发澄明。对于刘波突然的求婚,我并不惊讶,也没有任何欣喜。我自信足够了解他。他没有提前征求过我的意见,定是有他自己的打算。再拐回侧院时,看到刘波一个人在桂树下站着,我一点也不意外。
“夜里风凉了,你还没好利索,怎的自己不仔细些?”
“没事儿,不冷。”见我来,刘波回过身,垂眸沉吟片刻,再抬起脸时眼里满是歉意,“娟儿,对不起,我......”
“我明白,”我用掌心覆上他的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不必跟我解释。你想做啥,我配合你。”
“你不生气?”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你。”
第二天,我们订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上海滩。最先坐不住的,是我叔父。
“你到底想闹哪样?!”叔父看到我,起先是极愤怒的,布满血丝的眼睑快要眦裂,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但慢慢地,他的眼尾红了起来,流露出悲恸的神色,“我都已经尽可能地给你体面了,你怎么就不能成全我呢?”
“真的么?叔父当真是为了我么?”我知道他今天会来。我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足够硬了,但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左眼还是先流出了泪水。
叔父显然并未料到我会这么说,他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暴烈的怒火顷刻间就焚烧掉了最后一丝温情,肥厚的巴掌高高扬起,眼看着要落在我的脸上——
下一秒,却被刘波握住了。
“赵老板这是做甚么!哦不对,我现在该叫您一声‘叔父’了。”
刘波说这话的时候仍然笑盈盈的,可这笑容同他平时的有太大不同,却又似曾相识,像是太阳照在琉璃上,只见灿烂却没有温度,让我想起了福运茶楼里踢翻洋人枪口前一刻的龙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