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山间林海正苍翠。
新入门的弟子推着车,车上满是沾血的兵器。老弟子翘腿坐在车头,嘴里囫囵塞着偷买的干粮,空出一只手来指点江山。
“……你只需将兵器捡回来,送到紫金堂,清点造册便是。”
老弟子一脚撇开滑到自己腿边的刀剑,语气并不耐心。
前头拉车的人连连点头,张口道“谢张师兄指点”,几句话把张钧夸得找不着北。
张钧笑得眯起眼,心想这刚进山门的小子年纪不大,嘴到挺甜,也颇会看人眼色,倒是可以多照应一二。
说话间,木车穿林过,到一处较大的空地上,便是凌云校场。
张钧摸了摸怀里剩下的干粮,想着一会儿回弟子堂该藏在哪儿,一边瞥见校场台下坐了个灰衣人。
他立马从车上蹦起,伸手粗粗擦嘴,绕到新弟子身旁装模作样地推起车。
这番动作下来,两人同车已到校场中,许多场内弟子侧首望来。
新弟子是真机灵,见他这莫名其妙的动作也不问半句,反而佯装退开几步又挤上去,用不高不低的声调道:“张师兄一路推上山辛苦了,我歇了这样久,让我来吧。”
张钧赞许看他一眼,推脱两句,就背着手让到一边。
新弟子松了一口气,双臂用力,眼睛不自觉看向台上。
有两名弟子正在凌云校场上比试。
尤其是身着蓝衫的少年,身法行云流水,手握短剑,丝毫不怵对面大开大合的刀气。他手腕一翻,便死死抵住长刀,直将对方逼退到台边。
凌云校场是专在山谷内辟出的一块空地,搭了个勉强看得过眼的台子,人站上去身子得歪半边。因此,在上面比划的人别管输得多快,能站稳都算有本事。
台子下不伦不类散着几张桌椅,旁边还有几颗光秃秃的树墩子。地方不够气派,捧场的人却不在少数。
蓝衫少年稳稳当当地收了短剑,在一片恭维声里气定神闲地抱拳,眼神始终飘在场下着灰衣的中年人身上。
见灰衣人一点注意力也没分过来,他的嘴角下落又弯起。
分神间,又有人跳上来,抱剑道:“柯师兄,多指教!”
蓝衫少年从容笑笑,回抱一礼。
推车的两人没引起太多人注意,新弟子推着车一步几回头。
入门半月以来,他在山上同人抢食斗殴,讨好旧弟子、帮着那些人作怪,好像和他上山前的日子没什么不同。
此刻却终于在这蓝衫少年利落的招式和扬起的长发衣裳里,感受到了一点儿不属于他自己的畅意。这种畅意,很难让他挪开眼。
张钧见他看得入神,开口解释道:“这是柯从周柯师兄,他父亲是上一任掌门,现任掌门也是他父亲一手带大的,现在拜在忠义堂的扈堂主门下。”
三句两句,新弟子听出这位柯师兄在山上是个天之骄子的地位。
他犹豫着开口:“扈堂主,是穿灰衣服的那个吗?”
这里的弟子好似都对此人又敬又怕,前几日他跟着同屋被人抢东西,混斗间有人高喊“扈堂主过来了”,所有人便如鸟兽散开。
张钧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就是他。听人说,他在山上三十多年,执掌忠义堂十三年,前掌门、现掌门都是他教出来的。”
车已推远许多,张钧看周遭无人,又在新人面前拿腔拿调起来:“江湖上敬畏我们素剑山,多半都是扈堂主打出来的名声。他可是第一个把‘素剑诀’练到七层的人。”
张钧抬着下巴,老神在在:“来我们素剑山的人都想练素剑诀,能入忠义堂,更是运气。”
他眼角上写满轻蔑:“你么,就先在紫金堂好好干着,日后将筋骨练上去了,我也好提携提携你。”
新弟子这样的大话在山下都听过不知道多少,脸上仍旧带着敬意,心里却道:“这话我五岁时就和抢我馒头的黑狗说过,狗都不上当还想来诓我?”
刚拜进山门的弟子都得在紫金堂干事。
张钧虽上山几年,但好吃懒做,平日也不勤加习武,便从紫金堂的小幺一直熬到老资历。
见新人已经忙活起来,他意思意思打了两桶井水,就窝在门槛边上打盹。
新弟子脸上的笑都不曾落下,兴致勃勃地将布泡进水里开始擦洗兵器。
他是个孤儿,从前带他的老乞丐叫他阿无。
兵器有新有旧、有好有坏,他擦洗时都小心翼翼避开锋利的地方。每每低头时,雪白的利刃照出他的面容,他仍不免胆寒。
倒了两盆血水,阿无停下动作,心里有点丧气。
他算是被人骗上来的,骗他上来的人说这片地界叫“江湖”,快意恩仇,能学本事。
老乞丐被兵痞子一刀捅死,他夜夜做梦都会回忆起那片雪刃,一时冲动,把最后的半块馒头送给庙里快饿死的黑狗,孑然一身上了山。
只可惜,这里不是什么能学本事的“江湖”,是个土匪窝。
吃食和银钱全靠抢,时不时还和隔壁山头的土匪打一顿。不过也是,这些人是习武又不是修仙,不去抢难不成在山上喝西北风?
他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好歹这里没有兵,也不用和狗抢东西吃。
正想着,紫金堂外传来一阵嬉笑喧哗。
阿无探头看去,望见一抱剑的瘦影子,心里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