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母亲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趁着父亲熟睡,叫醒了隔壁屋子里的他。
“阿崽,”母亲说,“我要去城里了,明天你爸爸醒了,跟他说我去田里了,好吗?”
黑崽睡得迷迷糊糊的,灯光下,从未见过这样温和的母亲。
他下意识点点头,又问:“妈妈,你去城里会给我买糖吗?”
母亲摸了摸他的脸,说:“会的。”
黑崽又说:“那你去城里会开心一点吗?”
母亲沉默了片刻,还是说:“会的。”
黑崽放开了手,看着母亲在夜色里,一步一步离开了家门,身影融入浓重的黑暗里,再也没有回过头。
他第二天睁开眼,像和妈妈商量好的那样,忐忑地欺骗父亲,母亲去种田了。
但父亲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因为直到中午,母亲都没有回来。
他像一头无能狂怒的狮子,砸碎了家里一切能砸碎的东西,又狠狠揍了黑崽一顿,逼问他母亲到底去了哪里。
黑崽终于开了口,但只是说:“妈妈去城里给我买糖了。”
父亲扇了他一巴掌,在黑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摔门而出。
黑崽就从天亮等到天黑。
父亲回来了,满脸的疲倦。
他的身后没有母亲的身影。
黑崽忍了又忍,没能忍住,怯生生地问父亲。
“妈妈呢?”
父亲再次暴怒了。
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就像曾经落在母亲身上一样。
他说:“你妈跑了。”
黑崽缓了一会儿,才理解了“跑了”的意思。
这年他五岁,刚学会自己垫着凳子做饭而不至于老是摔倒,并能将家里的一切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刚得到了妈妈的第一个拥抱……
他的妈妈跑了。
于是这个家里,只剩下了黑崽这个在错误之下诞生的孩子。
妈妈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等待的糖果,也没有人会送到他手上。
他成了父亲新的泄愤工具,也变得更加沉默。
因为时代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县里的人来村里普查过,姜父为了糊弄对方,七岁的黑崽才得以去上了学,但是贷款上的,学校还是不算正规的村里唯一的小学。
因为贷款上学的事情,父亲那几天看他格外不顺眼,身上的淤青也更多了些。
不过好在接下来几年,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学校里,只有在晚上回家才会面对父亲,煎熬的程度算是还能接受。
只是家里的折磨能够借助学校暂避,学校里的霸凌却躲无可躲。
他连幼儿园都没上过,就直接进了小学,学业上难免跟不上。
加上他没有个正经名字,登记在这所私人学校的信息也是那个简陋的小名“煤球”,和其他学生格格不入。
一开始学校的孩子们会说黑崽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哑巴,后来黑崽妈妈跑了,他们又说妈妈嫌他是个累赘不要他了,爸爸也不喜欢他这个扫把星。
黑崽每听到一次都会认真反驳一次,妈妈没有不要他,妈妈只是去城里了。
那群孩子于是嘲笑得更大声了,骂他傻子。
黑崽在他们嘲笑和讥讽声里,一年年长大。
夜深人静时,他总是安慰自己,没关系,长大就好了,长大了可以自己去找妈妈。
妈妈不想回来,那他就自己去找她。
他想,反正不会比母亲那几年更难熬。
就这样熬着,直到九岁,黑崽忽然被父亲带进了城里。
他们住在深黑杂乱无章的破旧巷子里,老旧居民楼的空间小得可怜,到处都是蚊虫鼠蚁,墙壁布满了油垢和漆沫……而且只有一间房。
他不敢和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父亲一起睡,每晚都缩在床尾蜷蜷成一团,卷着邻居奶奶送的旧被子,白天天不亮就起床,走很远的路回到村里去上学。
父亲也从没管过他的冷暖。
他问过父亲为什么要突然搬家,父亲冷冷地一笑:“你不是想来城里找你妈吗?”
黑崽于是明白,父亲也许是知道了关于母亲的消息。
但他并不想要母亲的下落被父亲知道,他更希望母亲能自己在某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好好活着,开心地活着。
他虽然年纪小,但已经知事不少了,村子里人人都对他们家态度奇怪,黑崽也猜到了一些。
他妈是被他爸拐来的。
他妈跑了,是跑回自己的家里了。
所以这个家,有他一个人受折磨就好了。
父亲不肯透露他知道了什么,再多问,就不耐烦地挥手,威胁他:“再多问就打你。”
黑崽于是也只能把日子浑浑噩噩地过着。
十岁那年,父亲终于还是找上了母亲现在住的地方。
他的母亲姓林,家中算是小富之家,在江城也小有名气,父亲以“她给我生了孩子、孩子在我这里”为由上门勒索,要黑崽母亲家里拿出抚养费,否则就将她被□□的事情曝光。
他当然没有如愿以偿,那家人虽然思想老旧,觉得女孩家的名声贞洁最重要,但也不肯吃这种亏,直接将他赶了出来,转头又将他母亲送到了其他城市,说什么也不肯认下黑崽这个孩子。
他父亲吃了闭门羹,一连几天都是灰溜溜地回了家,甚至被警告再去骚扰他们就要报警。
父亲也怕他买卖女人的事情被曝光要吃牢饭,终于老实下来,不再去了。
黑崽默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甚至由衷地替母亲松了一口气。
终于甩脱他这个累赘了。
以后,妈妈会过得更开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