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请主君三思!”
“来人,副帅此役劳苦,扶他回帐休息。”
“是!副帅请!”近卫已立身张恒两旁。
“主君!主母若泉下有知,也断不会任主君作如此决断。”张恒知晓主母在主君心中的位置,情急之下也未顾得许多,只能冒险一试。众将未曾想到副帅敢在此时提及主母,各个虎躯一震,低头屏息,不知主君最终会如何处置那五千俘虏,以及如何对待副帅。帐内极为安静,除了杨复,这个始终站在主君身侧的近卫统领,谁都没有看到在短暂的沉默中,汇聚于战紘眼中浓烈的杀意、悔恨与悲戚,还有一滴悄然滑落的眼泪。但这一切很快被隐没,在主君用同样低沉的语气发声之前:
“出去!”
听到主君的回应,张恒方知俘虏之事无法挽回,他僵直地跪在地上,这是主君第一次如此,可他知道,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只要事关这场西域战事,或者说关于主母的任何事。杨复见副帅纹丝未动,立刻示意近卫将其请出,他知道主君在昏厥前的全部经历,如果再任副帅言及于此,定会触碰主君底线,若因此铸成大错,谁都无法挽回。
“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在张恒被半托着出帐后,众将亦知此事已成定局,只得领命。那五千俘虏,必然化作亡灵。
“杨复”
“属下在!”
“查出什么了?”
杨复突然郑重跪地道:“回主君,是近卫营的赵因,赵果。他们原是西域人,后在中原长大,为参军隐藏了身份。其父是敌军的一位主将,两人将连夜突袭与主君‘病重’的消息通过羊群传递给敌军。”
“人呢?”
“属下去抓人时,二人已在营帐服毒自尽。其父阵亡,三人尸首均在。”
战紘沉默了一阵,冷言问道:
“是谁给慧儿传的消息?”
“属下刚刚让主母侍女去指认传消息的近卫,确认是赵果。”
一改此前的默然,战紘突然转向杨复吼道“他是何时来的?”
“赵果是主君突袭后第三天回主营地传消息的,那日赵因赵果一同出去,属下以为他二人又如前几日去寻找羊群为敌军传递军情,为免打草惊蛇,便让人撤回来了。万没有想到赵果是回主营地告知主母,才致使今日之祸。属下万死,请主君责罚!”
说完,杨复将身上的配刀卸下,双手举过头顶呈予战紘,哽咽道:
“属下识人不明,办事不利,致使主母殒命,罪不容诛,只能一死以报主君,但求不因己罪累及家人,请主君成全!”突袭的决策只有几位主将和亲随知晓,战紘在突袭失利后装病不出,故意放任那几人出入营帐,给叛徒传递消息的机会,实则命杨复暗中调查。谁知叛徒不仅将消息传予敌军,又以近卫的身份骗得慧儿,意图使黑骑主君处于内忧外患的境地。杨复在主君昏厥后方查明叛徒的卑劣手段,他痛恨自己有负主君重托,是他的愚蠢害了主母,深知自己即使万死亦难赎其罪。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妻子,和那刚刚三岁的儿子,他只愿主君能不怪罪被他连累的寡母孤儿。
众将听到此处,方知主君突然‘病重’的深意,以及主母之死竟是人祸,而主君的心腹爱将杨复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战紘此时紧紧盯着跪在身侧的杨复,如果杨复能及时阻止赵果,慧儿就不会受惊惨死!他抽刀劈向杨复,他要杀了一切让他失去慧儿的人,包括杨复,包括医官,更包括他自己。是啊,其实最该死的人是自己,慧儿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可他却没能护她周全,他才是万死难赎其罪的人!
“主君!杨统领跟随主君多年,一直忠心护主,求主君手下留情!”
“求主君手下留情!”
他看着手上的刀,和刀下这个三次救过自己性命的亲随,杀了他,杀了医官,杀了自己,甚至是杀光天下人,慧儿也再不能醒来了。战紘慢慢松了手,冰冷的刀身落在地上,透着生死相隔的绝望。
“杨复免去近卫统领一职,革除军籍,押入军牢。”
“将赵氏父子挫骨扬灰,此后凡有西域血脉者,永不得入黑骑军!”
四、安宁
帐外的大雨下了一天一夜,黑骑主君战紘亦在灵帐内跪了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他想带慧儿回家,让她在身边陪他,可他不能。在流火的七月,从西域到中原,至少要半月有余,慧儿最洗洁净,他已经害死了她,绝不能再让她的灵魂不安。他没有选择,只能将自己最爱的人留在最恨的地方,这是他一生的痛。战紘跪守着躺在棺内的慧儿,静静地看着停留在她冰冷脸颊上最温暖的微笑,如果可以,他想让一切都停留于此时。
不同于帐内的宁静,帐外守灵的将领却都忧心忡忡。他们的主君已获取了最后一役的胜利,理应尽快反回中原,兴建新国,稳固局势,以防有变。然而主君坚持要在此地料理主母后事,却又迟迟不肯下葬。更令他们担忧的是,主君哀痛欲绝,不允任何人进入灵帐,已然两天滴水未进,若主君身体再度有恙,黑骑军征战十年换取的太平天下又将重蹈战乱覆辙。张恒命人送进饭食,可那军士刚踏入帐内就被呵斥出去。众将无法,只得命所有黑骑军士在帐外跪劝主君,称若主君一日不见他们,黑骑军上下就一日不起。可六万余兵士整整跪了一天,也不见帐内有丝毫动静,主君仍跪在棺椁旁,像是在等睡着的人起身一样。张恒知道主君与黑骑军士不能再这样消耗下去了,他必须尽快想办法让主君从绝望中走出来。可是主母不在了,杨复又犯下致命大罪,自己当日进言已触逆鳞,甚至六万军士跪求一天亦未能改变什么,此时的主君还会听进谁的劝言呢?
孩子,主母还为主君留下了一个孩子。张恒思及此,迅速起身走向主帐。透过侍女和乳娘,张恒看到了榻上的襁褓。他走近榻前,望着刚刚睡着的婴孩,这孩子生而失母,一看便比正常的婴儿弱小可怜。
“主母生产时你们谁在身侧?”
“回副帅,奴婢在。”眼前的侍女答道。
“你是主母生前的侍女?”
“是,奴婢自小随主母长大,主母跟随主君后,奴婢也一直侍奉着。”
“主母临走时,可留给主君什么话?”
“——”侍女抬眼看了看张恒,并未答话。主母是谋臣,对侍者也有极高的要求,帐内主人的任何话语,她们绝不敢私自流传,即使对副帅。
“你不必多想,主君因主母离去悲痛万分,已有几日茶饭不思,诸事废弛,这样下去必然生变。现在只有事关主母与孩子,方能劝慰主君。”
侍女听其言之有理,立刻答道:
“是奴婢失礼了。主君回来时,主母已元气耗尽,昏迷不醒;医官说主母是趁回光返照之时,拼尽最后全力生下小主人,醒来在主君耳侧说完话就离开了。主母那时已虚弱至极,我主君身后,并没有听清主母的遗言。”侍女回想起死别时的情景,声音中带了些哽咽。“当时救治主母的医官就在主公身侧,也许能听到主母说了什么。”
“去把当日的医官都叫来。”张恒那日负责主战场的善后,等回来时得知主母已逝,主君昏厥,并不知主母走时竟遭受如此痛苦,想到那个曾和他们共同商讨军事,总是意气风发的巾帼女子此时已香消玉损,张恒心里亦泛起悲意。
“见过副帅。”几位医官打断了伤感中的张恒。
“主母临去时,是谁在身前侍奉?”
“是属下。”
“你可听清主母走时留给主君的遗言,这事关重大,若你知晓定要直言。”
“是!当时主母费力在主君耳侧说了一些,属下只断续听清‘安’‘宁’两字。”
“‘安’‘宁’?”
“是,主母说完不久便走了。”
“还有其它的吗?当时主君说了什么?”
“主君只是一直对着主母哭泣,听到主母说完又笑了起来。待主母离开时,主君说了些是主母没有原谅他之类的话。”医官想了想又道“主君还说主母已经给孩子取了名字,又向他们笑,是不会舍得离开的。后来主君就什么都没有说了,一直看着主母和孩子,直至吐血晕厥。”
“主母已给孩子取了名字?‘安’‘宁’,主君可曾叫过孩子什么?”
“主君之前是吩咐奴婢说要照看好‘安宁’,原来是主母给小主人留下的名字。”侍女哽咽答道。
安宁,这不仅是主母留给孩子的名字,更是她对主君的希望。这个睿智的女人定能想到主君在她离开后的愧疚、苦痛与不顾一切,她不想主君沉溺于悲痛,更知现在的情势亦绝不允许主君放任绝望。因此她给孩子取名为安宁,是想让主君的心早日回复安宁,是想让黑骑军在腥风血雨后早日得到安宁,更是想让这天下从疾风骤雨中涅槃重生,重获安宁。主君若知主母心意,定能振作。思及于此,张恒立刻向帐外走去,待到帐外,又回首看了看榻上的孩子。张恒知道,此时,天下的命运都系在这个弱小的孩子身上。他转身对帐内的人嘱咐几句,便让乳娘抱起孩子,连同医官一起带去了灵帐。
“启禀主君,张恒有要事禀报!”黑骑军副帅在帐外通报多时,帐内依然未有任何回应。
张恒走入灵帐,身后站着抱着孩子的乳娘。
“主君,属下有要事禀报!”张恒朗声跪地言道。
“出去!”战紘张开已经干裂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主君,小主人病了,属下让乳母抱来给您看看。”
“安宁病了?乳母是怎么照顾的?医官都是干什么的?”战紘顿时烦躁焦急,他既已不能护得慧儿周全,现在连他们的女儿也未能保护好。“你将她带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到这来病就会好吗?”
张恒见主君欲挣扎地扶着棺椁起身,便立刻示意跪在一旁打颤的乳母上前将孩子抱予主公。战紘看到脸色有些苍白的安宁,心里又是一痛,责问乳母道:
“不是让你们好好照顾,怎么成了这样?”
“回 回主君,小主人出生得艰苦,再加上这里 这里天气多变,温差很大,小主人身子弱,医官们也不敢轻易用药 ”
“不用药难道就这么病下去吗?把医官叫来!”
张恒将守在帐外的医官传进,并示意他向主君禀报孩子的病情。
“禀主君,此地环境恶劣,小主人本先天不足,因此不能适应。属下已配了药让乳母喝下,通过乳汁将药喂下,可暂时缓解病症,但若要彻底抽离病根,弥补先天不足之症,还得早日回中原调养。”
战紘听乳母与医官避开具体病症不谈,只言此地的天气环境,又说要早日会中原,再看着下面的张恒,便知其中原委,他低首看了看还在睡着的安宁,便让乳娘抱回,吩咐他们尽心看护。
“是你让他们这样说的?”战紘转身朝棺椁走去,低声言道。
“是。”张恒早知并不能瞒过主君,坚定答道。
“你可知欺主是何罪?”
“属下知是死罪,但若能以此换得小主人,主君,以及全天下的安宁,属下亦死得其所。”
“你想说什么?”战紘此时已回到慧儿身旁,继续望着她脸上的微笑。
“主君!属下知道主母离开给您带来的痛苦有多深,但您真的了解主母的心意吗?主母为何为小主人取名‘安宁’?您想过吗?”见主君依旧只看向棺椁,张恒跪行向前,激动言道:“主君!‘安宁’不仅是小主人的名字,更是主母对您的期盼啊!主母是一方谋士,更与主君相知多年,她难道是想看着主公就此绝望下去吗?主母期待小主人和主君能够有安宁的生活,期待这多年战乱的天下亦能随着这次战争的结束回归安宁,可这一切都需要主君您来实现啊!黑骑军付出巨大代价才赢得西域战的胜利,此时更应尽早返回中原,建立新朝,成就帝业,迟则生变。主君只顾眼前悲伤,不食不休,不问诸事,若继续如此,时久则天下必乱,您的孩子长大后又将继续生活于无尽的战争中,到那时主君又如何对得起主母,如何对得起天下人呢?”
张恒终于说完了,他看着眼前的主君仍然望着身侧的爱人,一动不动,但脸上早已泪雨滂沱,握着棺木边缘的手更满是青筋。他在等待着主君悲伤的决堤,因为只有将痛苦涌出,伤口才有愈合的可能。然而过了很久,他却只听到了一句话:
“张恒,纵使天下人都可安宁,我这一生也再不能安宁了。”
翌日清晨,六万余黑骑军于西域安葬主母后,在黑骑主君战紘的带领下折返中原。一月过后,战紘称帝,定国号为兴,封其女安宁为兴和公主,广惠臣民,大赦天下,以致举国欢庆,万方来贺,由此,属于大兴王朝的时代正式开启,属于天下人的安宁太平亦终于在风雨飘摇的中原土地上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