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他,只是因为我爱他吗?”
“你不是爱他,是受他的迷惑却不自知!”战紘看到安宁突然的冷静心下一紧,他绝对不能让她最爱的女儿为了一个禁卫走火入魔。
“你根本不懂爱,又如何来评价我的爱呢?看看你身边的妻子,你从未把她当做张娴,她只是你的皇后,一个帮你管理内宫,孕育子嗣的人。你们彼此相视时的目光从未有过光亮,只是永远的疏离客套,有时甚至是冷漠。你难道不自知吗?再想想当初的杨妃娘娘,记得我小时你经常去看她,可她却好像很怕你,可人怎么会害怕她喜欢的人呢?后来她成了居士,也许是早早明白了我现在才明白的事情。你其他的嫔妃都是这般吧,你可知他们对你或许才是利用,才是迷惑吗?更不要说我的生母了,从我懂事起,就知道我的生母是这个皇宫的禁忌,是你的禁忌。让我想想,她或许也是和顾心一样的人吧,可她的身份到底是有多么不堪,多么低微,才会有如耻辱一般,让你连一句话都不会提起,也不让任何人提起呢?就连我的生辰,也因为她而成了你的禁忌不是吗?大兴国最尊贵的陛下,你只懂得权衡,利用,遗忘和愤恨,哪里懂得爱呢?”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在场所有人都不会觉得这是真的——平时孝顺有礼、乖巧伶俐、每日承欢于父亲膝下的安宁公主今日却当着皇后的面,当着众宫人的面,用最漠然的语气,最狠厉的词句去否定他的父亲,当今陛下的婚姻,细数他对后宫女子的权衡和疏离,甚至不顾宫中大忌,猜测父亲对她生母的厌恶和遗忘。皇后早已呆坐于一旁,杨震向后倾了倾,方才立住,却也神思全无地看着他身前那个站定的背影,李司仪已然失语,只是涕泪交错的无声大哭,其它众宫人全然不敢抬头,一个个觳觫于地,他们甚至希望自己从未听到过安宁公主所说的,一个字也没有,因为刚刚的任何一句话,对于他们,都是闻之即死的罪责。而战紘,这个被女儿论及不懂得爱的最尊贵的陛下,在被安宁用水刃戳入皮肤时,他虽愤怒,惊诧,疑惑,却甚至想继续听她洞悉他心里对那些女人的疏离和冷漠。可直到安宁说到生母二子,那水一般的刀子瞬间化成了最坚锐的冰石之刃,直直地刺向他的心脏,不堪,耻辱?这些字眼再一次地让他全身的血液翻腾而出,顺着刀口喷涌四溅,他已爆发出血火之怒!在安宁停语默然的一片静寂中,战紘抵着案桌,颤抖地站起身,举起轻颤的手掌,用尽全身的气力打向安宁。
“啪————”
安宁被一巴掌打倒在地,嘴角顿时流出血来。这声惊天巨响仍没有打破刚刚的死寂,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好像连军杖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接着,便是一声狂怒的嘶吼:
“你放肆!!!——”
战紘用手指着侧倒在地的安宁,爆裂的怒火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反而越燃越大。众人这才从死寂中醒来。
原本呆在一旁的皇后起身缓缓地跪了下来,在看到身边拥有绝对权威的人因被自己的女儿揭露、误解而狂怒时,她心里生出了对自己的怜悯,她知道安宁说得对,她只是他的皇后,他的棋子,从嫁入皇家,成为皇后的第一天起,她已然知晓,但她同时也感谢战紘给了她如儿,这让她在深宫中又不只是皇后,还是一位母亲。可她更知道,安宁说错了,她的生母,从来不是战紘的不堪和耻辱,却恰恰是他最爱的人,他不是不懂爱,只是他的爱已经死了。安宁并不知道自己的误解会击中了她父亲最大的软肋,他此时会是怎样的伤痛。她还有爱她的如儿,可他最爱的女儿,却如此的误解他最爱的女子,如此误解他。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这个受伤的雄狮,作为一个棋子,她甚至也没有资格和能力安慰他。于是只能默然地跪在一旁,说了句皇后该说的劝慰之语,她也知道,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抚慰不了这头雄狮的伤痛,抑制不住他喷涌的怒火。
而原本楞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杨震,看着陛下抬起手欲打向安宁时,立刻冲上前想要挡住,却未能拦下,他转身一看,安宁侧倒在地,已面如死灰,惟有嘴角流出了鲜红的血,他立刻上前去扶,却被身后的雷霆之音震得一抖。
“不用扶她,让她去换她母亲回来!”
杨震永远不会忘记他父亲临终前在牢中对他说的那些话,他知道陛下与安宁生母情意深重,知道安宁生母因父亲的错误决策难产而亡,只留下了生而无母的安宁。陛下从未言及安宁生母之事,全是因为爱之过切,反被安宁误认为是生母身份的不堪让陛下羞于提起。想起父亲说过陛下曾因主母之死怒杀五千战俘,杨震背后一冷,他绝不敢想若安宁再以此激怒陛下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陛下,公主对生前之事一无所知,刚刚只是一时胡言,陛下万不要当真,公主身心皆伤,请陛下千万息怒——!”
战紘全然听不到任何劝慰,猛地将挡在安宁身前的杨震踢倒在侧,又上前一步嘶声吼道:
“你这个不孝女!竟敢遑论你的母亲,不堪?耻辱?生养了你这个悖逆之徒,才是我战紘最大的耻辱!你的母亲,这世间最好的女子,正是因生你而死的!你——你要过生辰是吗?你的生辰,就是你母亲的忌日!孽障!——”
战紘此时已然狂怒不止,说了一气又抬手打向瘫在地上的安宁,这一掌却被刚刚侧倒一旁的杨震生生挡住,打在了他的头上。
“滚开!朕便要打死这个不孝之女,为她母亲偿命!”战紘又踢向挡在面前的杨震,杨震此次却像铁石般定住,未动丝毫,反而是战紘向后倾了一步,被皇后扶住才站定,却一直喘着粗气,全身抖动不止。
“罪臣该死!”杨震只是低首请罪,却仍挡着安宁。屋内由刚刚的雷霆暴雨又恢复至一片死寂,只不过与刚刚相比,此时的寂然中透出更多死亡的气息。又过了一会,杨震感觉身后的安宁起身的动静,却也未敢离开,只隔在陛下和安宁中间。
“如陛下所言,我该为母亲偿命,顾心与顾家父母的命,也应由我来偿,请陛下赐我死后鞭尸四次,我方能死得心安。陛下的生养之恩,安宁只能以死为报了。”
安宁毫无波澜地说完,便有如枯木一般地转身走了出去。杨震见状,向战紘狠命一拜,便起身去追,拉住了安宁的胳膊。
“放开。”
“安宁,你要做什么,千万别做傻事!”
“放开。”
安宁只是淡淡地说了两句放开,也再未有此前激烈的挣扎。杨震见状,便松了手,只是未离半步,一直跟在她身后,若安宁有任何自伤的行为,杨震也可立刻止了。
安宁只是淡淡地向外走去,军杖仍然未停,那声音像是为安宁走入死亡的战鼓,直到她走进外院行刑处方息。
“让开。”
行刑的军士看着面如枯槁的公主,浑身一颤,又见其身后的统领向他们挥了手,便皆左右退开。趴在刑床上的顾心早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后背几处竟已隐约可见森森白骨,顾心也早已晕死过去,可仍是面目和顺,像没有丝毫疼痛一般。安宁俯身跪坐在刑床前,用破烂的衣襟为顾心拭了额间的汗与嘴角的血迹。然后俯身上前,像她以前一般轻靠在他的肩上,低声耳语道:
“顾心,我来陪你了,我们一起陪伯父伯母,还有我娘,好吗?”
安宁仿佛听到了顾心也像此前一般乖乖地说了句“好”,她欣然地笑了,就这样一直靠在顾心身侧,再也没走。
不到半刻,兴和宫的死寂再一次被打破,可此次不是陛下的怒吼与安宁低言,却是杨震和皇后的惊叫。
“安宁,安宁!安宁你醒醒!太医,太医在哪?”
“陛下,陛下!太医!李琳!快!”
杨震与皇后的惊声呼喊甚至是齐声而出的。杨震于外院见安宁靠在顾心身侧久久未动,不禁上前去扶,可一扶方觉安宁的身上竟是冰凉,唬的杨震立马去探她的颈脉,脉搏微弱得几乎未可觉知,杨震立刻大喊,抱起安宁便冲向殿内。而皇后于内院突然惊喊,则是见战紘忽地身向前倾,口吐鲜血,登时晕厥。屋里院外顿时乱做一团,而兴和宫的死寂亦由此真正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