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好的,这句话我听过,不过是顾心跟我说的——”杨震听到顾心两个字,慢慢地将手放下。
“但顾心从未把我当作公主,我只是他的安宁。他说我是最鲜活,最自由,最独一无二的女孩!可就是这个女孩,害死了他和他的家人。之后的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我要陪他死,可我们的陛下不允许他的瓷瓶拥有选择死亡的权利。但我还是快死了,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又活过来,而且再不去死了吗?”
“为什么——”杨震毫无灵魂的问着,他脑中除了安宁对顾心的笑容,就是安宁为了顾心形如槁木的模样。
“因为我快死的时候,梦到了我的母亲,母亲和我说,她为我和顾心在一起而开心,也为顾心的死难过,她知道我和顾心之间是真的相爱,所以我不能死,因为我还爱着顾心,只要我活着,顾心就一直在我心里,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爱也永远不会离开,可如果我死了,顾心才真的死了,这份爱也不会有人祭奠,不会有人在意,甚至只能被你们唾弃。我会活着,会好好活着,会永远守着这份爱,守着顾心活着!”
杨震不可置信地抬首看着安宁,看着这个十七岁的女孩亲口说出要为了守护一个死了的人活着,他看到了安宁此时眼中无比坚定的光,就像她赴死前的微笑一样坚定,可这光让他害怕,这是一道只会让她的世界从此黑暗的光,她怎么能这样折磨自己,她这么年轻这么鲜活,怎么可以这样生不如死!
“安宁,你不能这样,安宁——”
“我只能这样,杨震,所以我们的对错永远不同,这就是我认为对的事情,可你认为我做错了。但我真正做的错事,是嫁给你,甚至不能只是错事,而是一件对你而言的坏事,因为我这个灾星又来伤害你了。”
“你嫁给我,是我最幸运的事,安宁,今天是此生以来我最幸福的一天,安宁!”
“你觉得我爱你吗?”
“ ”
“我只爱顾心,不爱也不可能爱任何人,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愿意嫁人吗?”
“ ”
“因为嫁人能让我离开皇宫,能让我远离我们的陛下,这是我嫁人的唯一原因。所以对我来说,无论嫁给谁,都可以,因为我只是想离开。”
“我知道,陛下总会将我嫁人,而在你奉旨三天两次去兴和宫问询时,我就知道,我们的陛下,要把我这个灾星给你了。也是那时,我才想明白杨伯伯的事。杨震,此时你还觉得,这是最幸福的事吗?我只是利用你远离陛下,才会答应陛下这门婚事,而我利用的人的父亲,却是因我而死的,你说我没有做错吗?我不仅做错,还是明知故犯的坏人。”
杨震无言地听安宁说着她愿意嫁给他的事,但他只想听这几个字——“她愿意嫁给他”,而不是那后几个字——“利用他”“离开陛下”,但他听到了,他的心有些痛,却也没那么痛,他接受,只要安宁给的答案他都接受,她已经嫁给他了,这个被伤透了的女孩已经嫁给他了,她可以不爱他,可以利用他,只要她给他机会让他去爱就可以。
“安宁,你没有错,你可以不爱我,可以利用我,没关系,但求你给我一个让我爱你的机会,安宁!你不是灾星,你是我的妻子,我会用尽一切对你好的,我会一直守着你护着你!如果你觉得以前的事情不开心,那我们就都忘了好不好,谁都不提起,我们就像小时候一样,像刚见面一样好吗?安宁,我们重新来,日子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安宁。”杨震蹲坐在安宁面前,用尽一切力量对着这个他深爱多年而满心疮痍的女孩说出了心底里的话,他爱她,他会用尽一切爱她,他只想要一个爱她的权利。
“杨震,对不起,我此生做的最大错事,就是占用了你妻子的名分,但我永远不会是你的妻子,我只是顾心的爱人。我活着,也只是为了守着他,守着这份爱而已。——”安宁将杨震扶在椅子上,郑重地说道: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杨伯伯,也对不起杨伯母,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弥补我对你们的伤害。杨伯母从我小时就对我很好,可我却害得她失去丈夫,一身病痛,我没有侍奉母亲的经历,但我会视杨伯母为母亲一样孝敬。我会尽我所能地让杨家保有名誉地位,不让那位陛下因为我而伤害你,伤害你的母亲。如果你对我用强,我便当这是弥补我的过错,但我会因此恨你,也绝不会生下你的孩子。我会有办法让陛下同意你纳其它家室,杨震,希望你能找到你真正爱的也真正爱你的人,你们可以一起生育子女,一起守护属于你们的爱。至于我,你大可以把我当一个灾星,一个陌生人,一个鸠占鹊巢之人,什么都可以,但希望在我刚刚向你坦露我对陛下的认知后,你能不再称我为公主,因为我最恨的,最不能接受的,却也是最不能改变的事实,就是我不得不是那位陛下的女儿。当然,选择权在你,我不会干涉,因为终是我欠了你。”
“等到我有能力在与你和离之后还不会让那位陛下伤害你,伤害你母亲的时候,我便会让出你妻子的名分,让你真正的爱人成为你的妻子。”
安宁说完这些,起身立于呆坐在椅子上的杨震面前,郑重一拜,随后便走至床榻合衣躺下了。
又回复到原来的寂静,只是偶有红烛燃烧的声音,杨震依然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放置于案桌上的头冠与红幔。杨震初见它们时,以为这是世间最美妙的配饰,因它们覆盖着世间最美好的女子,红幔边角的流苏随着女子端庄的步伐摇动着,含藏着她新婚的娇羞和醉人的笑容。然而他错了,原来,这头冠竟是她为自己带上的枷锁,为了离开她恨的人,为了守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她甚至不惜锁住自己的手脚,锁住自己鲜活的生命和那颗纯美的心灵,还不断地鞭笞着自己的灵魂,将一切不属于她的罪恶背负起来,她不该如此残忍地凌虐自己,不该如此生不如死地活着。刚刚安宁说的一切都是错的,她竟让他找真正的爱人,可他此生最爱的也是唯一爱着的人不就是她吗?他又去哪里找呢?他更不能容忍世间最尊贵的女子竟以他人对自己的伤害弥补本不属于自己的过错,他伤她的还不够多吗?如果是弥补,即便是用他的生命也丝毫弥补不了他曾给安宁带来的痛苦。而让杨震最为震颤的,是安宁对他的残忍。是的,他以为自己能接受得了任何安宁给他的审判,但事实的结果却让他无法承受,她说她永远不会是他的妻子,不会是任何人的妻子,而只是顾心的爱人。她无情地给他的爱判了死刑,这比杀了他还要残忍。她为任何深爱她的人都判了死刑,包括她的父亲,包括他,也包括她自己,每一个刑罚都加诸于她自己的死刑之上。杨震的心被安宁话语中的每个字激荡得粉碎,他哑然地任这一切发生,却无能应对,甚至连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也没有,只是呆呆地任凭安宁无情地束缚着她自己,又残忍地缚束住自己对她的爱。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突然略略一暗,杨震抬首看向那片红烛,原来有几根细密的烛身已经燃尽,他看了看合衣而眠的安宁,尽力动了动已经麻痹的双腿,用手扶着案桌起身,缓缓地向外间走去。他唤了仍守在门外的诗儿去里间服侍,便顾自躺在外间的躺椅上,不知何时闭上了眼,也不知何时睡着了。
安宁躺在床榻时,却有一丝释然的轻松,她终于离开了皇宫,离开了陛下,并向一个忠诚的臣子全然揭露了那位陛下道貌岸然的恶行,向他掀开了对自己所犯过错的忏悔,承诺了自己会作出的补救,足够了。接下来,她可以自由地做她想做的事,即用一生守护着她和顾心的爱。她知道,顾心正陪着她,白日里和煦的春风,和夜晚间迷蒙的美梦,都有顾心在。今天,才是她和顾心真正的开始,没有了任何人、任何权力的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