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震看着满桌未动几箸的菜,想着安宁说她的昨日之言,想着“不必称将军为驸马”,只是定了定,便也起身去了里间。
安宁与杨震一直在床边看顾,直至申时左右杨母终于转醒。杨母睁眼见到儿子和公主皆在身侧,连忙想起身,却未有力气支起胳膊。两人见母亲想起身,皆俯身制止。
“娘,您勿要轻动。”
“母亲快躺下。”
“公主,公主——”
“母亲有什么吩咐,先喝点水润润,再慢慢说。”安宁将周嫂呈上的水接过来,用汤匙喂给杨母喝,杨母急忙躲避,又要起身,杨震见状,将安宁手中的碗接了过来,示意让安宁坐着,自己来喂,杨母这才喝了些水。安宁并未坐下,只是立于床边。杨母喝了几口水,缓了缓精神,说道:
“震儿,快扶公主坐着。”
“是。”杨震立即去扶,安宁也只好坐下。
“公主,臣妇只是——只是一介妇人,借公主荣光,已得了好些过重的封赏。震儿能与公主成婚,臣妇已倍感荣幸,臣妇——万不敢僭越,让公主称为母亲——昨日典礼臣妇已惶恐,还请公主勿再如此称臣妇了。”
安宁见杨母耗力说了这么多,只是因自己的称呼,于是双手握住杨母的手安慰道:
“安宁小时来杨府,母亲便对安宁极好,安宁一直都把这里当自己家,如今再回来,母亲更是安宁的家人。母亲已高热了好些时候,刚刚退热,勿要再劳累到了。”
“好些时候?现在是什么时辰,震儿?”
“娘,现在已经申时了,您昨夜便发热,怎能不叫太医来看,也不让人通报,结果今日上午便一直高热昏迷,太医说已经伤到心肺,需要将养一阵方好。娘,你一定好生养着,勿再操劳了。”
“娘这身体也是太不争气,让公主和你担心了,娘没事,一定好好养着。公主身子弱,勿让臣妇过了病气,震儿,你快陪着公主回房休息,我这有周嫂他们照顾,勿要担心。”
周嫂在一旁听夫人提到自己,俯身愧疚请罪道:
“夫人,是奴婢昨晚未及时传得太医,才误了您的病情,今日公主驸马一早问安,便一直侍奉左右,帮您拭汗喂药,守您到现在。是奴婢未能服侍好您,让夫人遭受病痛之苦,又让公主驸马担心操劳,奴婢有罪,请夫人,公主和驸马降罪。”
杨母知周嫂忠心待她,未在意她的请罪之言,却听得她说公主从一早守到现在,还为她拭汗喂药,心里大惊,硬撑起半只手臂,双眼泛红地说道:
“公主新婚大吉之日,却因臣妇——在病榻前沾染浊气,臣妇微末,怎敢让公主在侧侍奉,臣妇有罪——震儿,速侍奉公主回去休息——”
听到母亲颤抖之言,杨震立刻柔声安慰,说自己立即奉公主休息,让她不要担心,好好躺下休养。安宁知杨母是因自己而心生不安,无法好好休养,遂后退一步,恭敬低首言道:
“安宁已身在杨府,安宁之于母亲,不是公主,而是家人,安宁也愿母亲只将安宁看做家人,侍奉母亲是安宁愿意做也应该做的。母亲已在病中,若再因安宁心生不安,惊扰母亲,便是安宁之罪。”
安宁说罢,即俯身下拜,行了子女之礼。众人今日见公主侍奉夫人左右,无有丝毫疲怠抱怨,恭敬用心,甚是仔细,还将自己屋里服侍之人拨了一大半到此,让下人以杨母为尊,无丝毫矫饰凌人之气,都觉公主对杨母是真心好,此时又听到公主真切之请,皆心下感动。见公主下拜,众人也未敢立在身侧,皆俯身拜了下去。杨震见安宁如此,急忙安顿好母亲,又俯身去扶她。
“公主,这——这——你快快起身——”杨母听公主所言,亦甚是感动,想起小时候来杨府玩乐的安宁,如今竟已长成这般,又对自己如此亲近恭敬,不禁已泪流满面。却见她又俯身请罪,连忙制止。
“安宁还请母亲直呼安宁之名,勿再因安宁不安,好好休养身体,得以让安宁全了子女之情。”
杨母见安宁俯身又是一拜,杨震亦在旁劝之不得,虽感动不已,也是心下着急,便只好应声:
“好,好,娘听你的,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安宁除了在梦里,平生第一次听到一个如此慈祥的自称为娘的声音,那声音里满是心疼,满是怜爱。抬首看着泪眼滂沱的杨母,让她失去丈夫一身病痛的自己,却能得到她如此的爱惜,亦不禁双眼湿润。她将杨母视作母亲,不仅是在弥补自己的过错,也确是真的想感受母亲独有的爱子深情。
“安宁,快起来吧。”杨震扶在一边,见母亲热泪盈眶,安宁亦双眼湿润,心疼不已,听到母亲所应,立即劝安宁。安宁亦在他的搀扶下起身,两人又去扶了杨母躺下。安宁又喂杨母润了几口水,杨母方说道:
“安宁,娘知道你对娘的心意,娘身体觉得好了很多,心里更是因为你而高兴,你不必再担心。你和震儿已在这里守了一天,娘看外面天都要黑了,今日你们新婚之喜,明日又要回宫面见陛下,勿要在此劳累了,听娘的话,回去好好休息吧。”
“安宁,回去吧,天也已经晚了。”杨震在旁劝道。
安宁见杨母确比白日里好了很多,又让李蒙请了脉,知杨母已完全退热,只待好好休养即可,便叮嘱周嫂和新来侍奉的人好生看顾,向杨母道了安,由杨震陪着回去了。
天已暗了下来,陪行的侍人手里皆拿着油灯照路,杨震本传了安宁的轿辇,亦被安宁拒了,只在安宁身侧陪行,安宁亦只由诗儿扶着,一行人慢慢走回新房。府邸极大,安宁和杨母的住处若用步量,至少要两刻时左右。
“安宁,今日辛苦你照顾母亲了。”杨震低声轻言,打破了一路的寂静。
“并无辛苦,母亲昨日若非因我之故,也不会病至如此。”
“母亲生病是因一直为我操劳,怎是你的缘故?安宁,你为何要将所有的过错都归于自己?”
杨震见安宁竟也认为母亲今日生病的事是她的过错,心里又掀起昨日的波澜,不禁语气有些急切。见安宁未再言语,杨震方觉察自己刚刚出口急躁,心生悔意。
“对不起 ”
“你无需言此。”安宁淡淡回应。杨震听安宁如此,亦未再言。又走了一会儿,方提起明日之事。
“明日归宁,我们——”
“你若去,便和陛下说我身体不适,不敢在他面前失仪,请他恕罪。你我刚成婚两日,他不会为难你和母亲的。”
“安宁,其实陛下真的——”杨震想告诉安宁陛下从未也不会为难自己,亦从来都是最爱护她的人,但这并不是安宁想听到的。
“不必和我说你眼里的陛下。”
两人一路再未说话,随行之人也皆眼观鼻鼻观心地走着,未敢将公主和驸马的任何话记在心里。诗儿经了这两日,也不明白公主对驸马到底是喜欢还是厌恶。若说喜欢,却并未与驸马行结发礼,且无论驸马说什么做什么,公主对他说话都只是淡淡地,甚至好像并不在意一样;但若说厌恶,却又让众人尊崇驸马,以将军称之,还以公主之尊行子女之义,侍奉杨母于病榻可谓无微不至,拨了好些人去服侍杨母和驸马。诗儿想不明白,也未再想,只听公主又拒了明日归宁之礼,只暗自祈愿陛下能不怪罪于公主,亦暗自担心昨夜的事情再次发生,想到这,不禁又紧紧扶住身侧的公主。终于行至公主屋外,众人又听驸马说道:
“诗儿,一会传孙嫂为公主做些可口膳食,劝公主多进些,再服侍公主早些休息吧。”
“是。”
“安宁,我先回去了。”叮嘱了诗儿,杨震又转身轻声对安宁说。
“嗯。”
杨震见安宁回屋,亦施礼退了,走回自己的居处,见房间内外多了十余个侍人,只留了内侍,着人将侍女送至付东处让他自行安排,并让人安慰付东此事公主已准,让他勿要为难。又略略安排了明日归宁所需,进了些膳食,在床榻上闭眼休息,想着今日尽心照顾母亲的安宁,想着昨日决绝痛苦的安宁,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在混沌中睡下了。
这边诗儿传了两三道小菜和粥食,安宁忙碌一天,中午无甚胃口,晚上也应了诗儿的劝多吃了些。安宁又顾自看了会书,发了会呆,便在诗儿的侍奉下洗漱休息了。诗儿为公主净手时,发现公主手指和手心有几处红肿,吓了一跳,忙要传太医来看,被安宁止了,说想是拿药碗时不小心烫到的,没有什么痛感,也未在意。诗儿跪坐在地上为公主抹了些清凉的药,流泪心疼不止,安宁见她这般模样,想这两日她只为着看顾自己也是心力交瘁,想着逗她放松些。
“你这猫哭得什么,你家主子还好模好样地在这呢!不许哭了!”
“公主,婢子忍不住,婢子只是心疼公主,公主在宫中哪里做过这些,公主对人好,也万别委屈了自己的尊贵才是啊,你看这手——都肿了——都是婢子的错,婢子就该替公主拿着那药碗。”
“我知道你心疼我,我以后一定注意,好了诗儿小姐,再哭要成花脸猫了。”
“公主又拿婢子打趣,婢子哪里是什么小姐。”
“可你这动不动就哭的模样,像极了书里等着情郎的娇小姐呢!”
“公主!——”诗儿被公主一闹,倒是停了哭,反有些女孩子的羞涩。
“诗儿,等以后你遇到了喜欢的人,一定要和他一辈子在一起,生儿育女,幸福地过活。到时我亲自给你们办婚仪,也让阿姆好好开心开心。”
“公主,诗儿一个侍女,哪有什么喜欢的人,诗儿一直陪着公主。”
“陪着我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侍女怎么就没有喜欢的人,一定会有的,到时想留你,也留不住呢。”
“公主真是嫁人了,说话这般胆大,婢子可不敢听,婢子只能敢服侍公主快快睡下吧。”
安宁也再未逗她,一切事毕上了床榻,便又回到了她和顾心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