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站立的地方此时空无一物,好像那个名叫楼岚的人从未存在过一般。
一道身影从他身边路过,谢遥生一回身,就见那原本在另一头的妇人不知何时绕了过来,此时正往大门的地方走去。
她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发觉谢遥生的存在。
“很奇怪吧?”行至一般的妇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什么?”
妇人转过头,她的脸赫然变成了夭红的模样。
“夭红”翘着唇角,一副要看好戏的表情:“仙君可不要忘了这是哪里,你在这里充其量就是个过客,过客怎么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呢?”
“你就好好儿看看,云隐是怎么……覆灭的吧。”
说罢,他周身的景物连带着夭红的脸一并开始扭曲起来,人声嘈杂,渐渐朝着他裹挟而来。
视线重新聚焦,身边已然围满了手捧黑色陶罐的城民。他们伸手将陶罐里盛满的粟米取出,一双双或粗糙或白嫩的手高高扬起,如同下了场雨般,粟米纷纷扬扬落下,在街上铺成白花花一片。
祈神台的方向传来阵阵高亢的呐喊声,周围的人群骚动起来,大家高举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陶罐,踮着脚、翘着头,朝着另一头张望着。
万众期待之下,一辆琉璃花车缓缓驶来,仿若带着圣光的天粟被人从花车洒下,落在每个城民手中高高举起的陶罐里,无数只七彩翼的飞鸟环绕着花车,它们引吭高歌,扑扇着翅膀落在花车上身着羽衣的男子肩上。
——那是张令谢遥生无比熟悉的脸。
“师……尊?”
花车上的人神情淡漠,只是这淡漠的样子放在城民眼中就是一种别样的神性。
他们不约而同地垂下头,等待着天粟的降临。
拂清将肩上的鸟儿用指节托起,随着他的挥手,鸟儿又展开了它的七彩羽翼,拂清的衣袖如雾般在空中散开。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声声歌谣响彻云隐上空。
“祈天意,降仙缘。”
天粟从花车前边坐着的一个绿衣青年手上洒落,落进陶罐中发出叮叮当当的闷响。
他戴着个月白色的帷帽,轻纱随着他的动作流动成水一般的样子,若隐若现时看着也颇为熟悉。
倒有些像之前在白家看到的那个兜帽人。
他想必就是白家人口中的那位祝仙师,只是他……为什么会和拂清在一处,担当着泼洒天粟的重任。
当年作为拂清尊者的弟子,他们几人都不曾被挑选跟随……
谢遥生正这么想着,就被身旁一道欢呼声打断了思绪。
“太好了,今日竟有如此多的天粟进了我的陶罐!”
他转过头,就见先前那白家的当家正站在自己旁边。
他也不像之前那样阴沉,总算是因为这事有了点活人气息。
白当家紧紧抱住怀里的陶罐,那副样子像是生怕谁抢走一样。他低着头挤出人群,急匆匆就往家里赶。
谢遥生见状也不再纠结之前的事,跟着他就回了白家。
仗着幻境里的人看不着他,谢遥生大摇大摆地跟着他从后门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先前的妇人早已等候多时,她接过陶罐,朝里面看了几眼,随即惊喜道:“这么多,可够我们家所有人吃的了!”
木屋内隐隐约约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男人点点头,神色也柔软了些:“娘你快去做吧,等明天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看向木屋,含着笑:“孩子们也不用过没钱的苦日子。”
“哎哎……”妇人将陶罐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几下,等将上边的灰都擦净后,才如获珍宝地抱着它朝着另一头的膳房跑去。
没大会儿,膳房的方向就升起阵阵白烟。
男人这会儿也进了木屋,偌大的庭院此时骤然安静下来。
空地上的息生虫不如先前那般活跃,此时都趴伏在地上缓缓蠕动着。谢遥生飞身跃到了槐树下的石碑旁,上边的倒转符如附生藤蔓般密密麻麻爬满了整块,顶上放着个小型的转送阵,源源不断的息生虫就从这个阵法中爬出,向着四周不断蔓延。
这棵槐树确实高大,可在外面时却看不见它。
谢遥生执着让尘,用剑尖挑开了一块松垮的树皮。
一角阵法从树皮下显露出来。
果然,还有用于隐匿的阵法。
这个阵法精妙万变,一重套一重,想要破坏它就只能找到阵眼。
而阵眼又能千变万化,可以是这株高耸的槐树,也可以是一旁的石碑,更可以是脚下这些数不清的息生虫其中的一只,更甚至,阵眼会随着槐树树根脉络的变化,成为城中任何一个……人。
谢遥生举剑,想将石碑上的倒转符磨灭,剑锋划过在石碑上留下深刻的划痕,只是下一秒,这些划痕就凭空消失。
看来在这里,他只能是一个……过客。
“煮好咯!”
思绪被声雀跃的女声打断,是先前去煮粟的妇人,她此时端着口大锅,稳稳当当走到了木屋跟前。
她将碗筷一一摆放在桌上,拿着木勺招呼着从木屋中出来的一大家子人。
“今年的仙粟格外香甜,你瞧,比往年的看起来好上许多。”她率先舀了一碗递给旁边的白当家,“是个好兆头!”
“是啊。”白当家端起碗凑到嘴边,升腾的雾气将他的表情模糊。
他喝了一口就顿住皱起了眉。
见状,妇人忙问道:“怎么,是烧得不好?”
白当家摇摇头,抬手就将碗里剩下的一饮而尽。
“难吃死了,我才不要吃呢!”桌子另一旁的小孩尝了一口,抬手就将碗打翻在地上,“阿婆,一股怪味儿,小宝不喜欢。”
“你这孩子!”
妇人捡起地上的碗,轻轻拍打他的手,然后又怒目圆睁看向小孩儿身边的女子。
“老二媳妇儿,没长眼睛吗,还不赶紧喂小宝吃饭!”
那女子唯唯诺诺缩着脖子:“娘,这米……”
“不好吃你也得给我吃干净了!”她强硬地将一大碗饭放在桌上。
“吃!”
小宝看着对面白当家阴沉的脸色,这下也不敢再哭闹了,瘪着嘴就将碗里的饭喝了下去。
谢遥生此时也走到了桌边,锅里的吃食蒸腾着热气,桌边一家七口狼吞虎咽地扒着碗里的饭。
“这……”
谢遥生看清了锅里的东西,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锅里的粟米被煮得软烂,从其中正爬出一只只泛着荧光的蓝色小虫,它们好像注意到了谢遥生的视线,此时都争先恐后地爬向锅的这一边。
再看桌上的几人,他们此时正各个捧着碗,那些蓝色小虫更加兴奋,顺着他们大张的嘴唇就爬了进去。
谢遥生下意识想夺过小孩手里捧着的碗,只是这一下却抓了个空,他的手从碗上穿过,小孩眼里噙着泪水,将那一碗吃食放进了肚里。
“这下就好了。”白当家狠狠地将手里已经空了的碗扣在桌上,“只要过了明天……只要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屋子里走:“好了,今日就都早歇息吧。”
剩下的几人随着他的身影,佝偻着背走进木屋。
被打翻的锅碗在桌上乱七八糟散落着,可他们好像并不在意,僵直着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正当谢遥生要跟上去时,原本明亮的天又再次昏暗起来。木屋内一阵安静过后,便响起窸悉簌簌行走的声响。
桌上还剩了些没被他们吃掉的粟米,蓝色小虫原本安静地趴在上面,在屋内响起声音的瞬间,它好像忽然被注入了活力挣扎着从粟米上爬起来,朝着槐树下的石碑爬去。
木屋的门被人大力撞开,谢遥生抬头看去,就见白当家木着一双眼睛,额头已经被木门碎片割开了一个大口子,只是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一只只泛着蓝色荧光的小虫。
他看着动作僵硬迟缓,可速度却不慢,眨眼间就走到了石碑旁,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的身体就如同冰雪消融般化开,无数小虫从他干瘪的身体里爬出来,顷刻间就将他的血肉吞食干净。
然后它们化成一股股,消失在了槐树根下。
接下来就是那个妇人、女人……
白氏一家人都像白当家那般,死在了他们种下的槐树根下。
谢遥生几步上前,将刚从木屋中出来的小宝拦了下来。
小孩一双眼睛此时泛着无机质的光,他定定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双腿交替着朝前走。
他的力气极大,竟然连谢遥生都险些拦不住他。
谢遥生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法盘,注入灵力向上空抛去,迅速变大的法阵将木屋笼罩了起来。
这是缚仙阵,只要进了这阵法之中的人,除非修为高过布阵之人,否则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
谢遥生小心地放开手,见小孩似乎并无法出去,这才松下一口气。
只是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小孩儿已经突破了缚仙阵,以极快的速度朝着石碑走去。
“不……”
谢遥生飞身想拦,可他还是在眼前消失。
被这一家人滋润过的槐树此时终于舒展开了枝叶,它摇晃着身子,发出阵阵悦耳的树叶碰撞声。
“看够了吗?”
谢遥生冷冷出声:“如果你是想让我知道你们究竟有多可恨,那就到此为止吧。”
“咦?仙君居然认出我了?”槐树又晃了晃,夭红的声音从它身上传来,“可仙君大抵是看错我了,我可没有那么无聊……”
谢遥生抬起手中的剑,剑尖直指庭院中心的槐树:“什么意思?”
夭红的声音带着雀跃:“都到这时候了,仙君还没发现什么吗?”
谢遥生的脑中忽然闪过那两道熟悉的身影。
“看来仙君是知道了。”夭红嘻嘻笑着,“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随着让尘剑光闪过,一道剑气伴随着它朝着槐树劈去。
夭红惊叫一声,她的声音随着剑气所过之处消散。
“仙君,您就瞧好吧。”
四下再度归为一片寂静,只余下缓缓运行的大阵和逐渐消失在树根底下的,白家七人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