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抒遥于阶下,咳出两朵血梅。
而后,竟听他传来一声笑。
场面又是皆寂。
紧接着便闻一阵响亮的哭声。
原来是尚药的小孙女、南顺王家的小县主半夜又犯了咳疾。仆人这回不敢擅作主张,忙寻尚药找到这里。
不知发生何事,但见一人狼狈在地,仆人抱着孩子便去搀扶。小县主哭得愈大声,还伸着两手想碰碰沈抒遥似的。
沈抒遥方一抬眸,小孙女破涕为笑,仆人大惊:“是你……”
他的话刚起头,就被针灸院弟子打断:“姓沈的,你还有脸笑?”
“我笑我连伤风药都买不到的人,你们却说我不费吹灰购得了上百斤的汞。”沈抒遥将破衣往膝头拢一拢,目光调转,“不信,你们问她便是。”
斋嬷嬷跟那仆人前后脚进来,突然被众人目光集火,难堪道:“臭丫头!有药也不卖你那咋了?”
尚药闻此一言,眉头愈发深锁。
斋嬷嬷来,是为了跟尚药报丧。
手杖滑落,尚药公像被抽去了脊梁骨险些倒了:“什么?你说安麒他……!”
尚药奔赴急症局。
急症局外,廊庑深处,白薇背抵着病房的门,身子发僵。
她怎么也没预料到,事情脱缰野马,发展到了这般不可收拾的田地。的确,在药壶里下毒的是她,于药釜中放入汞的亦是她。原本毒死或者冤死一个沈抒遥,都不会掀起多大波澜。可如今世子爷竟命丧黄泉!南顺王府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怕将整个苏州城搅得天翻地覆。这无疑让她感到天雷劈开大树般的悚然。
白薇眼见着一个妇人奔进病房去,估计是来殓妆的婆子。
恐惧正将她淹没,忽听清泉般的嗓音:“施主何以徘徊不去?”
白薇强牵嘴角:“圣僧莫不是来念往生咒的,还是地藏经渡一渡冤魂?”
清玄亦微笑言:“衲子特来为施主随喜赞叹。”
“喜?我如今…如今这般境地,又何来的喜?”
“大喜之事,已在咫尺。”
清玄话音刚落,但听屋内撕心裂肺的大哭声中,夹着一声:“妈,你怎么来了?”
白薇急忙推门而入,看见朱安麒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福大命大,又活了过来!
那妇人粗布麻衣,竟是极娇美的容颜,照耀满室生辉。三寸来长七彩的指甲,戴满手的佛珠,珊瑚砗磲紫檀木鸡油黄蜜蜡,打架。搂着朱安麒不肯撒手,怕一松手他就像气球飞走了:“妈的儿长这么大头一次出远门,骨肉分离,妈夜夜睁眼到五更天!”
朱安麒望着母亲这般打扮,惊怕道:“那妈也不能,总不能……”
一个南顺王的正妃,总不能乔装扮作书院厨娘,只为了偷偷给儿子当陪读吧?
南顺王妃泪如雨下:“幸亏妈来了,不然还不知道我的儿素日最是知礼守分,如何就着了这起子狐媚子的道!小娼根子没廉没耻勾缠爷们,黑灯瞎火往脏的臭的窝钻,差点做出这等叫人戳脊梁骨的丑事!”
朱安麒茫然:“沈师妹明明是正经人……”
“正经人连累你迟到一块受罚,正经人作得爷们斗鸡似的争红了眼?妈什么都看见了!”
“妈你……!我哎……!”
晚饭时朱安麒点的那一桌子龙肝烩凤髓、麒麟角炖灵芝,天上有地下无的菜,当然出自八系名厨之手,王妃把自个的小厨房都搬来了。亲自上菜的时候,眼看首座师兄情深似海,护国佛子情比金坚,心叹这俩不中用了,笑到一半,扭头看见她的好大儿后起之秀追出去的浪荡形骸。
“作孽呵——我的肉!叫那贱蹄子毒杀险没了命,我的命根子若有个好歹,我立时三刻就吊死在这房梁上!吊不死便拿剪子攮心窝!”
朱安麒听得从床上坐起来:“这事怎么能怪小师妹呢?是我自己主动去找他的,我们本就是要好的朋友,他又怎会平白无故给我下毒呢?”
南顺王妃将腕上佛珠扯得噼啪作响,愈发悲切抽噎道:“天杀的,若不去那腌臜骚狐窝子,何至于遭这无妄血光灾?不管你恁般说,那小蹄子定是五通神托生的祸胎!”
瞥见白薇不声不响进来了,朱安麒场外求助:“白师姐你也在场,亲眼所见……”
南顺王妃忙起身,恳切拉过白薇的手:“我的好姑娘,我闻当时旁人挨千刀黑心肝的冷眼壁上观,我儿翻了白眼儿,硬叫你扯着魂儿拽回阳间来。”
又抖着嘴唇朝西天合十:“南无消灾延寿药师佛!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南无……快收了我这攒了半辈子的血檀念珠。赶明儿定要给姑娘塑金身供长生牌,再添三百斤灯油钱给姑娘点长明灯!”
朱安麒还要解释,但浑身软得像面条,说话劲提不太起来,急得直捶床。又见王妃对着白薇一口一个我的儿,一副沉浸式认亲模样。他妈是这样的。一旦认定了什么就听不进人话,九头牛拉不回来,父王都要避其锋芒。
尚药来了。发现虚惊一场,瘫倒。年事已高,半天缓不过劲来。
白薇急忙上前:“小师妹的事如何处置了?”
尚药沉吟说:“此事端的有蹊跷。老夫思前想去,也太过凑巧了。那孩子我见意气颇与群殊,眼神纯坚岂类奸邪之徒?有言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峣峣者易折而皎皎者易污,其中恐怕另有隐情。此事不可妄下论断,中了有心人之计,落得亲者痛,而仇者快。”
南顺王妃一听,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檀木珠子掼在几上:“勾栏式样下作种子快拖去井台边,捆了沉塘,一了百了以绝后患!今日勾得我儿中毒,明儿怕不要剜心剔骨!”
尚药最知他这个小女儿,除了美貌一无是处,快四十的人行事却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人笨笨的但嫁得好,享福的命没操过心,半辈子稀里糊涂,智商愈发逆生长。一品诰命,姨娘做派,三年打死两个丫鬟。跟他妈当年一模一样,一言不合就唾沫星子喷得满屋亮晶晶,扯散头发往房梁甩带子,哭得他三魂从七窍往外窜。
已不是一天忍她们母女,尚药忍无可忍道:“噫!狂且止!礼云君子不重则不威,今观王妃之行,何不自重也!王妃扮作田舍妇,污翟衣于庖厨!擅闯庠序之地,滋扰文枢清静,实乃骇人听闻,当真天下间一等一的笑柄!”
王妃很不忿:“爹!”
朱安麒急死:“妈!”
这时,仆人脚步急切地赶了过来。他发现尚药错认恩人,心里甚是不安。又遇到了正主沈抒遥,赶忙一路小跑,来跟尚药阐明真相。
白薇却先尚药一步看到了他,笑盈盈辞出道:“民女去去就回。”
白薇将门轻柔合上,檐下只剩她与那仆人。她尚未说话,仆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恰好王妃追了出来,执帕和声说道:“白家姑娘且住。腊月在大报恩寺听清玄圣僧讲《法华经》,圣僧演先天数,推演出我今岁暑气最盛时当遇着位贵不可言的善女子,说是能护得我母子三世平安的。如今看来,必是应在姑娘身上了。我有意结作母女缘法,愿收你为义女,你意下如何呢?”
白薇欠身行礼:“王妃厚爱,民女惶恐。只是民女犯下一桩弥天大错,恐怕已惹得尚药公震怒。”
王妃噗嗤笑出声:“我爹他就是个老顽固,前儿还嫌我头上不该插七头凤,还说什么?僭拟中宫罪同大逆?你呀千万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那才是自误了呢!纵天大的过错,自有本王妃替你担着。”
白薇轻轻叹了口气,娓娓说道:“今日一早,我推说用自个儿衣裳当了小县主襁褓,的确骗了尚药公——那其实,是沈师妹的衣裳。”
仆人听她竟然自首,心里一阵释怀。
然而白薇的话还未说完,紧接又道:“是我弄脏了衣服,沈师妹便将她的送给了我。也怪我一时多心,不小心摸到了衣裳的夹层,竟发现里头藏着……”
夜风吹得灯笼忽明忽暗,炉灰里未燃尽的犀角片磔磔爆响,鬼火,狐鸣。
王妃倒退着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恐。
白薇几声轻笑,手中的团扇又往上抬了抬,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白莲教的信物。”
于是沈抒遥来到明朝的第七天,这一天的第一缕阳光,是从苏州府大牢的铁窗中穿入的。
狱卒踢着墙根喊:“邪教妖女,该过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