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先生文心周密,抛砖引玉:“某倒有个中策——效太祖立铁碑之法,凡沿海州府,五户一保、十船一结,私通倭寇者族诛。再假招安真离间,待倭寇自相戕害,我等坐收渔利。”
“先生耳背了?”翊王负手而立,目视墙上的海疆图卷,“本王说先要让渔民吃饱饭!”
蔺先生垂首:“殿下责的是。我把事想左了,想急了。看来要重作打算,还是分步走,不过步子可以迈得大些。 ”
翊王忽而转身笑道:“戚公此去,本王备了三件薄礼。”
戚大人忙说:“微臣为官三十年,从没拿过一针一线啊!”
茶盏推过去,碰出清越一声响。翊王笑道:“知道你是一名廉吏,官声很好。取的就是你这片冰心,应得太爽利,本王倒舍不得赐了。”
第一件礼物,嵌着欧洲卡拉克船龙骨的复合罗盘,银针在琉璃罩内闪亮生辉。
“月港要试官督商办的章程,新船新器照章纳税即可。让讨海人堂堂正正吃远洋饭,总好过逼他们暗夜里走鬼道。宁波港的浪该掀多高,还请你松松手指缝,不禁走私。本王要看这汪浑水里,能翻出多少真龙假蛟。”
第二件礼物裹着青布缓缓展开,一袋番薯种子、一本红夷水利工程手册。
“闽地七山二水一分田,烦你于官庄试种新粮。依红夷水法开沟筑堰,山不夺海利,海不碍农耕,化寇为民,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这些东西都是西洋舶来的。话到这里,翊王忽忆起侍女禀报,沈抒遥每隔半刻便问时辰,问完了剩下的时间只能口齿不清地吐血。
神经吗,他不要个傻的王妃。
怕案牍事多,一会儿忘了。当即从身上解下一块银链子晃着的鎏金怀表,抛与侍从:“给王妃送去。”
戚大人震惊:“殿下包罗万象,真乃通天彻地之才。”
翊王笑道:“若非当年北征路断,本王何来三下西洋的机缘?”
戚大人官帽被疾风掀得斜飞,咽了一口唾沫,欠身一躬算是默认,一句话也不敢接:“殿下勇猛无俦,赤子心肠,功合上凌烟。是臣……罪恶深重。”
“该谢你才是。”翊王遥望沙盘上蜿蜒的蒙古山脉,“少时只知开疆拓土,却不知人吃马嚼尽是民脂民膏。沙场杀人如刈草快意恩仇,妄图一战名扬天下定,哪里知道何谓节用爱人、勤恤民隐、图惟治道、修礼邻国,想来,跟一只野兽也没有分别。秦皇汉武气焰盖一世,彭殇丘跖俱成空,可兴是百姓亡亦百姓,盛世乱世,苦的终究是黔首。”
“都怪微臣信了谗言……”
“不——怪只怪本王拥兵便自负,未安粮草敢出征。但是人既生来,富比王侯也会一落千丈,穷无立锥之地也会腾地冲天,挨过打方知痛,听过骂才知耻。所以本王从不懊丧,院里养不出千里马,盆里种不出万年松,人要走,马要放,男儿又岂能一辈子在沙场上当兵痞?这一个宝贵的教训,先破后立的机会,正是戚大人赏的。若非卿当头棒喝,流一二人之血以免伏尸百万之惨,如今聚九州之铁难铸我大错,本王已是千古罪人了。”
蔺先生庄重地说道:“古之为政,爱人为大。德者,天地之器也,载物而不矜。殿下这一席话间藏着多少天心玄机,又含着多少慈爱体恤,此中三昧,戚公可曾参透?”
戚大人肃然长揖:“殿下字字天心垂露春风化雨,请再赐上策。”
“明人不说暗话,这上策么,现在还不敢对你说,”翊王沉吟片刻,忽而展颜一笑,“我也跟你交个底,本王心里真的没底。”
口风陡转:“戚铣啊戚铣,你简直不是个东西!自家儿子殉国便满城哭丧,那些因你枉死的儿郎连个衣冠冢都没落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杀人一时结仇百世,本王一气十年岂是寻常可比,简直气出臌胀病来!你居然还敢送上门,这是哪一出的绝世悲喜剧?我是哭不得笑不得,恨不得要立时坐堂,将你重责三千大板,千刀万剐,方能解本王心头之恨!”
温情脉脉许久,戚大人被这记回马枪丨刺懵。
紧接着发难:“听了半天酸掉牙的肉麻话,本王虽然也不是真的感动,但还是要冒昧问一下,早干嘛去了?大家都是老姜装什么嫩蒜,你是不是苦肉计试探本王,杨阁老遣的细作啊?你回去告诉一声,翊王要做的事决不始张终弛,管他当朝阁老还是龙子凤孙,敢挡道者,本王绝不能容他。”
交手牌的速度太快,放完就干瞪眼。戚大人只能扑通一声,踉跄间双手据地:“殿下疑臣,臣愿一死!”
翊王靴尖垫住他欲叩的额头:“本王不要你死,要你活着睁眼看——看杨党怎么被连根掘起,看海疆怎么清平如镜,看本王这生来的反骨,百年之后,究竟几成忠骨几成奸。”
“那殿下……如何才能信臣?”戚大人的目光越看越惊了!
“不瞒你说,本王原先备着三十六计。”轻轻的一句话,就将一个要倒下去的人说得又挺立在那里。
权力的游戏就像多米诺骨牌,只要有一个人倒了,那些两头观望、见风使舵的人便纷纷依附上来。翊王想起那时回京,撬动第一个尚书倒戈时,墙头草便呼啦啦跟着歪。
“时移境易,如今本王改了心思。那些个合纵连横的高深计谋,我只觉得发笑,全是空中楼阁——里头竟没有一条是从百姓的立场出发的。老百姓可不在乎上面人下什么棋,谁执黑白子谁多花哨,他们只在乎手里的饭,屋外的田。所以,本王要看到你上任后的福建,夜不闭户扉,晨起赶墟市,暮归满筐珠,稻穗压弯官道,渔汛涨破海塘,百姓朱衣翠袖而食粱肉,娃娃吃完了饭用白面饼擦嘴。到了那时,任你忠奸难辨,百姓心里却有杆秤,自会称出你我的斤两。”
戚大人被翊王的光明磊落和翊王的大白话与大饼淹没,不知所措,官袍汗透三重。直到翊王走了过来,伸出一只手搀了搀他。
蔺先生说:“黄河长江殿下兼用,雷霆雨露都是君恩。殿下浩然之气断邪念,这是阳谋,真正圣贤风度。”
戚大人趴在那里,深深地望着这位摄政王,这时完全发乎内心地跪了下去,激动地磕了个头:“我以阴谋事君,实在惭愧。”
正在这时,宇文翼闯进来。
蔺先生看他露出尖尖角,第一反应就是叉走。见他不是来约架的,半起的身子僵在座间:“将军这是……”
宇文翼露出了他之前不能理解的便秘表情:“有个事,末将不知当说不当说。”
蔺先生猜到此事重要又紧急,可是对戚大人服从性测试的流程还没走完,现在拉宇文翼下去讲小话,就很有一股当着戚大人的面密谋害死戚大人的嫌疑,前功尽弃。
正纠结:还是太高危了,哪怕不利于团结,也请走为上吧?宇文翼却说了一句:“下雨了。”
“怎么,你学精了。说话还有个引子,那本论呢?”翊王不以为然,“有事说事,天大的事还不成?”
戚大人在地上不起来。翊王说:“来人,端本王的雪泡水给他喝一碗。”
说着,便见屏风后走出一位佳人,扑到戚大人怀里:“爹!”
这便是,第三件礼物了。
戚大人不能放声只是全身抽搐,怀疑自己在做梦:“瑶儿,你怎么在这?”
瑶儿痛哭:“爹!是主子千岁爷救了女儿,那胡老总督他不是人!”
戚家失势多年。胡总督刚刚办完五十大寿,看上了戚家十五的女儿。说好了当续弦,半巧取半豪夺,换了庚帖,才说大夫人还没咽气,进门就是十三姨娘。
戚大人两眼通红,哆嗦手擦眼睛:“爹都亲眼看你上了喜轿了!”
“那又如何,”翊王笑着啜茶,“这全天下本王想要的女人,谁敢不给?”
茶汤流转琥珀光,汤色澄明似琉璃,叶底舒展若碧云。
一口茶还在嘴里没下去,宇文翼发力了:“王爷,王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