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以往一样,许一按掉闹钟,爬起来洗漱收拾。
没人气的屋子有点冷,他干什么都是慢吞吞的,眼睛一直迷糊着,捧了一把凉水激在脸上,才彻底摆脱了困倦的状态。
回房子拿了手机,他才看到袁绯然的消息:[有点事,已通知冉冉来接你,等她给你打电话再出门。]
许一给祁冉冉发了消息,得知她还在地铁上,赶到许一家还得将近一个小时。祁冉冉抱怨了几句袁绯然,主要是埋怨袁绯然没提前通知自己,早知道要接许一,她就提早出门了。
许一和她聊了两句,看见她吐槽中“2241年第一天”的字眼,意识到今天是1月1日,公历新年的第一天。
他轻轻坐到沙发的一角,走神了一会儿。
盛夏到寒冬的时间,竟然这么短。
以往他坐在小房间的椅子上,流着汗,等星星蒸发,等雪花生长,要数一百多个日与夜。然后再数几十次争吵,新芽就会探头。许一开始数叶子,反复地数,等待充满绿意的世界被水泥地的白取代,然后金黄色慢慢晕染,最后回归浓烈的纯白。那个沙漏流速很缓,沙子总细微地落下几粒,许一记得。
真奇怪啊,难道时间是既快又慢的吗?
许一总觉得自己很胆怯,他害怕那些方块笼子,害怕皮肤的沟壑,也害怕清凌凌的瞳孔。但他竟然这么胆大,离开了家,来到了玻璃魔方中,摩挲过他人掌心的纹理,和世界上最深沉、最混沌的眼眸对视。
笔直的数字“1”印在手机的屏幕上,许一想起母亲唾弃他名字的言语:“许一许一,许家第一个孩子,有一就有二,许世杰,你是不是还想让我给你家生第二个?”
“有一就有二”,这句话好像没说错。
许一经历了好多不可思议的“第一次”,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此时此刻,这个数字把他带回了“选择的时刻”,许一想,如果可以,自己会选择那无数的“第一次”。
许一选择又一个“第一次”。
穿好外套,他给祁冉冉发消息,告诉她自己打算一个人去事务所。对方担心地追问他是否真的可以。许一起初还有点犹疑,然而那个念头越来越凝实,越来越坚固,他坚决地回复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同手同脚地走出家门,这次没有任何人在楼下等他。许一形只影单,目不斜视地大跨步,任凭风给他鼓劲、雨给他伴奏。
直到他木木地上了楼梯,看见熟悉的卷帘门时,才回过神,僵硬的心脏又缓缓跳动起来。
“做到了啊。”许一的呢喃轻飘飘地飞越了重重云屏,在真空中游荡,晃啊晃,“第一次,自己上班哎。”
这一点小小的幸福捂热了他的掌心,少年人双手交叠,笑着向手中呼气,暖洋洋,又有些酥酥麻麻。
祁冉冉收伞上楼,看见许一傻傻地站在那里,双手贴着脸,眼睛自由地反着光,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头上圆润的小雨珠都没在意。她不由地笑出声:“小一,想什么呢?你看你头上,全是水珠!”
她从包里摸出钥匙,蹲下去开锁,嘴上止不住地打趣:“我看见你沾水的头发,就想起我家楼下的草坪。清早的时候,一簇一簇的草叶子上就是这种细小的水珠,亮晶晶的,很好看哟。小一,你头上挂着这么多串银珠,怎么也得算颗青翠的绿草吧!不错不错,就封你为‘事务所的绿草’,简称‘所草’!”
许一略带羞涩地傻笑,祁冉冉的很多话题他都不会接,但她从来不会让谈笑冷场,开门后往里走时还笑着拍了拍许一的肩膀:“哎,我们所草,怎么也算是别人学校校草的级别了,真是倍儿有面儿啊。”
他心情很好,即使窗外的雨势增大,雨点在各种平面上乱弹,“叮叮咚咚”地不成曲,也没影响许一的明媚。
袁绯然进门的时候,许一甚至站起来,笑着和她打招呼。袁绯然淡然地把黑色长柄雨伞挂在门口地招牌上,点头算作回应。
许一没急着将精神沉浸到绘画中,他学着袁茜然的样子,试图拉拉家常,关心一下袁绯然:“绯姐,你今天怎么只穿了运动服啊,太薄了,会冻着吧?”
祁冉冉闻言转头,吃了一惊:“绯姐,这个天你穿棒球服?!不冷吗?!”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袁绯然上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棒球服外套,正面的拉链大敞着,能看见打底的也是一件轻薄的运动背心;下身是纯黑的运动裤,面料光滑垂坠,看不出弹性;裤子的下半截收进同样是黑色的厚底高筒皮靴中,靴面光亮,皮质系带紧紧的扣住袁绯然的小腿,就是靴子上装饰了一圈又一圈的金属钉,行走间闪着凶残的银光。
祁冉冉最终还是放弃吐槽这身不伦不类的混搭风,感叹道:“姐,你是真抗冻。其实你是冰皮人吧!”不然怎么解释接近零度的天气,穿着一身春夏的棒球服还不冷?
袁绯然路过她的工位,送给她一个无语的眼神:“不如说我是雪人。”
见许一还担忧地看着自己,她出言解释道:“晚上有事,穿太厚不方便。”
抽出柜子捡起一把钥匙,袁绯然示意许一稍微让开,然后她打开了仓库的门。进去翻找了一番,她拎着一根棒球棍出来,又随意把东西扔在地上。
新年第一天,似乎和以往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没有客人上门,大家都在忙各自的事:祁冉冉写小说,许一画画,袁绯然聊天。
除了雨。
雨幕密不透风地充斥在天地间,透明的流质墙隔着玻璃都能感觉到沉重,光在水体里被挤压变形,扭曲地折射着窒息的痛苦。雨滴是流星又是流弹,挤挤挨挨,一刻不停地敲击着地面,过于繁密的点汇成面,落珠投入厚实的水中,溅射出大大小小无数的涟漪。
行人的伞檐低垂,一层又一层的圆滑筹码附在伞面上,把花花绿绿的色彩按进暗沉的世界里。
祁冉冉的父亲来接她,袁绯然站在窗边,目送她跳进车后座。
该下班了。
袁绯然关灯锁门,双手分别拎着棒球棍和长柄伞,沿着阴暗潮湿的道路,走到稍亮的地方。
许一站在房檐下,怔怔地抬头看水帘。袁绯然站在他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
出现在寒冬时节的瓢泼大雨,或许是一个错误。但此刻它冲刷着世界,不遗余力地洗掉所有的尘埃、所有的污秽、所有的愁苦。
袁绯然曾认为,她的生命中应该有一场漫长的大雨,在某个夜里。垂直的飞矢应该贯穿她的每一寸肌肤,连绵不绝的水流应该覆住她的口鼻,奔腾的液体应该带走她的全部的血。
但那场雨躲在云里,留给她的同样是一场错误的“雨”。
其实她错得离谱。雨,唯独不冲洗“罪恶”。
或者说,“罪恶”是无法泯灭消除的,它是脚底的影,是骨上的膜,是灵魂的疮。
雨势不减。
许一被雷声震醒,转头看向袁绯然。见她手里拿着取出来的棒球棍,许一奇怪地问道:“绯姐,为什么要带着这个?”
对许一,袁绯然吝于隐瞒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武器,待会有用。”
“武器?”许一愣了一下,追问道,“你待会儿要去打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