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需要证据。
他必须要找到证据,找到决定性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怀疑。这个怀疑必须得到证明,必须得到肯定的结论。
因为他还另有一个怀疑,而那个怀疑必须被否定。
他额角上的伤还没痊愈,还隐隐作痛。
“小蔡。”
离城远了,在去往村庄的路上,沉默着的夏玉雪又开口了。
“嗯?”
“你当时不该插话的。”
“嗯。”蔡小小回答。此时已近傍晚,太阳已经开始发红,她们朝西而行,她的脸颊被映得红红的,“可是先生,我怕他继续问下去呀。继续问下去,您该怎么说呢?”
“我自然会应付的。”
夏玉雪思考着,调整斗笠,遮住夕阳的光,“谢谢你帮我解围,小蔡,但是,你说的话,恐怕不太好。”
“什么呀?”不解。
“没什么,说了就说了吧。”
夏玉雪想着,叹了口气,低声念叨了什么,某个名字。
“……先生,对不起啦。”
“没事。”
她说着,拿起身边的琴,解开布包,“回去路上,我给你弹首曲子吧。”
“好啊,您要弹《瀛洲》吗?我上课时睡着了,第二节没听到。您再弹一遍吧。”
“你不是说在梦中听到了吗?”
“呃,我又忘了。梦总是会被遗忘的。”
“好吧,我再弹一遍吧。”
于是悠扬琴声再次响起,马车慢慢地行走在小路上,道路两旁是随晚风飘扬摇摆的野草。
远处,群山,夕阳西下,天色渐渐变晚。蝉鸣也弱了,被蟋蟀叫声取代。
天边的飞鸟一声长啼,而后归巢。
地平线上,村庄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几道袅袅炊烟升起。
“该吃晚饭了。”
温柔的推揉,轻声的话语,令曲秋茗醒来。睡在地板上,垫着的唯有一层薄薄的被褥,她感觉一侧身体有些僵硬,头也有点疼,食物的香味令她愈发觉得饥饿,她睁开眼,小屋中灯火昏暗。
然而,看清面前人的脸,已经足够。
“唔……我竟然睡着了。”
她坐起,揉揉头,头发凌乱地披在肩膀上。她问,“你下午去哪里了?”
“去村子里买米。”
阿提拉边回答,边拨弄屋里的火堆,柴火上炙烤着肉块,“我煮了饭,还打到了一只兔子,我们今晚有肉吃了。”
“挺好的。”
曲秋茗坐了一阵,又重新躺下,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回想起刚才她似乎在做一个梦,然而被叫醒之后,已经不记得是什么内容了。不记得就算了。
然后她在想,这又是荒废的一天。一个月竟然这么快就过去了,这一个月,她都在做些什么呀?
什么也没做。
只是居住于此,练习阿提拉教她的剑术,她学得很好。秋茗当然很高兴能够在这个地方再次见到阿提拉。也很高兴能够和阿提拉在一起。虽说住得很差,这里的设施很简陋,生活条件并不是很好。这里是山上,林间的小屋,或许曾经是猎户的住处,但已很久无人居住。原本屋子几乎空空荡荡,也没有任何粮食储备。必要生活物件多数是阿提拉带来的。外面的一口井还未干涸,至少水源是有保障了。
食物则靠打猎,以及……其他途径获得。
在此度日并不是很好,但是秋茗并不介意,阿提拉自然也不会介意。
只是,居住在此,究竟是为了做什么事情?
该做的事情,为何至今仍然未做?
令人讨厌。
可是……
她望向坐在火边的人。阿提拉的左臂上缠着绷带,绷带上还渗着血迹,伤口仍未痊愈,左臂垂在体侧,唯有用右手拿着火钳翻拨火堆。她还记得,亲眼看见臂铠摘……扯下时的那惨烈场景。阿提拉的额头上也新添一道伤痕,在火光下,暗红色的疤。
那些伤痕,是为保护自己而受的。
难道她此时可以任性去冲动,使得自己的守护者,自己的爱人连同一起受到伤害吗?
不可以那样做的。秋茗心中忽然产生一个想法,或许除了执意要行的路之外,自己还可以有很多其他的选择,更好的选择。
但她又是否有选择的机会,或者,选择的念头?
“好了,你吃吧。”
阿提拉的话打断她的思路,将碗放到秋茗面前。一碗米饭,几根青菜,几块肉。并不是很丰盛,在山里能吃到多丰盛的餐。
“你不吃?”
“我还没做餐前祷告呢。”
阿提拉也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夹几根青菜,撕几块肉。然后把筷子平放到碗上。左臂依旧垂在身边,右手伸入怀中,取出挂在身上的物件,握在手中。
以谦卑的姿态,低下头,贴近十字架,口中默默地念着祷词。很简短的几句话,感激衣食的赐予,赞颂那无上的荣耀。
“我是不是也应该做这种祷告呢?”
待结束后,秋茗问,“阿提拉,你可以教我怎么做吗?”
“这是信徒才必须要做的。”
阿提拉回答,“不过,如果你有心,当然也可以做。还有很多祷词,很多仪式,你都可以做,我都可以教你。”
“那就教我吧。”
于是阿提拉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祷词,秋茗学着他的样子做,在心里向那位神奉献信仰。不过,她私心地又在心里多加了几句话。
因为她知道这饭食从何而来,兔子是山中打猎所得,但是山中可不会有白米和青菜。他们现在此处为陌生人,如今才过去一个月,各个村落,以及县城,对于陌生人依旧非常警觉的。尤其,阿提拉的外貌和装束容易惹人注意,这米与菜,绝不可能从市集上买来,也绝不可能从农户那里购得,只能以并不十分正当的手段得到。偷窃,即便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即便留下钱财银子代为补偿,未经由物主同意,也依旧是一种罪。所以她在心中默默地向那不知名的提供者表示感谢和歉意。
并且,她也希望那位神能宽恕阿提拉的这小小罪过,或者至少,将这罪算在她的名下。因为若不是她欲留于此处的执念,也不会有这罪过的发生。
她希望自己的话语能够被那位神听到。
祷毕。
两人开始吃晚饭。一边吃,一边聊天,聊起今后打算。
“阿提拉,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你依旧坚持要留在这里吗?”
“……嗯。我不想走,至少,不能就这样离开。至少,不能不让她付出代价。”秋茗回答,望着火,心里始终有挥之不去的怨恨,“她,作为杀手,这次又杀死了多少人?那么多生命,那么多罪孽,不能就那么简单的抹去了。她现在还在做她的琴艺先生,还教着小孩弹琴。她自己实现了理想,就不管过去欠下的血债。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那么如愿以偿的。”
“你还是要报仇?”
“我要报仇。”
盯着火光的双眼,也闪烁光芒,“这已经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仇恨了。”
“嗯,我知道了。”
简短的回答,“那么我也会留在这里。”
“你也……?”握着筷子的手一滞,“可是,你受伤了。”
“这并无大碍。”
口中如此说,端着碗的左手却始终无法控制地颤抖。阿提拉也望着火堆,说着自己的打算,“虽然,的确是有影响的。但是我可以等伤好,状态回复之后再去和她作战。在这一段时间里,我想我需要做一些调查。”
“调查?”
“调查她的能力。”阿提拉的双眼也同样闪烁光芒,“还记得我和你提到过,一个月前那次战斗,结束之后,我看到的景象吗?当时你昏过去了。”
“我记得,你说过那匹马。”
“那匹马的腿上受了很重的伤。”回忆,“任何懂骑术的人都能看出,已无回天之力,根本无法站起来,断了腿的马是活不下去的,只能杀死以助它解脱。”
“……”
“可是,她蹲伏在那边,在马的身边。就这样蹲在那里,过了一会。马腿上的伤口就开始痊愈,过了一会,马可以站起来了,虽然仍有些跛,但终究站起来了。这完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是她的影响作用。”
“……对,我想是的,我记起来了。”回忆,“前一天,她来找我,我们战斗了一场。我伤了她,但是她的伤口立刻恢复了。甚至,我刺穿了她的身体,她也好像完全无事。”
“那天战斗全程也是如此。”更多的回忆,渐渐线索连接起来,“我也看见了。刀枪武器,径直穿过,好像实体并不存在一样。如今想来,那或许实际上是因为,创口即时恢复了原状吧。”
“可是,这……一点也不正常。”
“的确。”
阿提拉没有注意到,光顾着说话,两人均已很久没动过筷子了,“所以,才需要调查。”
“会是什么原因呢?”秋茗思索着。
阿提拉继续凝望着火堆。思考,回顾,分析。并非一直都毫发无伤,最后,秋茗掷出短剑,还是刺伤了她的肩膀。或许这状态也并非可以永久持续。
除了自身可以如此之外,还可以影响到周边的生物。比如那匹马,那么,这种影响是以何为媒介进行的?
回忆。
当时,她蹲伏在马的面前,伸手抚摸。
细节。
用的是受伤的那一只手。因为另一只手拿着短剑。
细节。
受伤的肩膀流着血。血污在马的头面上,湿漉漉的。呼吸,会闻到腥味,张开口,会尝到发咸发甜的滋味。那是血的气味和味道。
也许,就是……
“……也许是血吧。”失神的,喃喃自语。更多的回忆交织,错综复杂。
“什么?”
“……”秋茗的问话,令阿提拉从失神的状态中清醒。愣着,不知作何答复,“……只是我的猜想。就像我说的,还需要调查。秋茗,我们现在还是先吃饭吧。饭快要冷了。”
“好吧。”
曲秋茗端起碗,又向口中扒上两口饭,然后突然想起自己还有话要说,“不是,阿提拉。我刚才说你受伤了,不是为了讲调查的事情的。我的意思是想告诉你,你不用——”
“秋茗,我知道。”
阿提拉打断他的话,“你想说,复仇毕竟是你的事情,你不希望我为此冒险,或者受到更多的伤害,对不对?”
“……是的。”
“可是我也不希望你冒险或受伤啊。”
视线从火上转移开来,望向曲秋茗。巴托里·阿提拉看着那被昏暗光线映衬得发红的面孔,感觉到几分熟悉,说话的语气也因此更加温柔,“我想要保护你的,就像你也想保护我一样。所以,这件事,我会和你一起去做,我是你的保护者。”
“阿提拉……”秋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内心有感动,也有些愧疚,也有些难过。她说不上为什么。
“吃饭吧,秋茗。”阿提拉说着,又撕了一块兔肉,放到秋茗碗中,“吃完饭后,或许我可以和你说一说,教徒祷告的仪式。”
“嗯。”
晚饭吃过后,曲秋茗的确听到了更多,关于阿提拉所信奉之教的事情。所以在两人临睡前,她也同阿提拉一起做了睡前祷告。赞美那位神,感恩那位神的赐福,并且,跟着阿提拉背了一段祷文。
她希望自己的话语能够被那位神听到,虽然她并非信徒。
秋茗始终觉得,阿提拉信仰的神,对她来说终究还是太过陌生。教法方面的知识,越思考令她越觉得混乱,以及犯困。她相信那位神应当存在,却无法相信是独一无二的,唯一的存在,其余均是虚假的。小时曾经听过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的传说,也曾经去过寺庙烧香叩头,也曾经见过法事,看过傩戏,买过符,求过签,问过卦。若神灵都是虚假的,那么她的这些经历,这些记忆,也都是虚假的吗?她不愿这样想,不愿将记忆丢弃。过去的记忆是那么美好,她现在拥有的,似乎也只有这些美好的记忆了。
不,她还有一位保护者。
她偷偷睁开眼,看见阿提拉跪在身边,虔诚地将十字架举到唇边,低声默念祈祷。她好奇,除了必要的祷词之外,阿提拉还会对那位神祈祷些什么。
秋茗觉得,自己或许做不了那位神的信徒。但她真的很希望那位神能够听到她的赞颂,以及,听到她的愿望。
所以祷告的最后,她在心中默默地许了一个愿。一个很简单,很平常的愿望。
愿她和她身边的人,一切顺利,万事平安。
祷毕。
互道晚安之后,两人入睡。薄薄的被褥无法缓解地板的坚硬,秋茗觉得再这样睡几天,她的背就要落下病根了,这也是所谓“复仇的代价”吧。然而心里虽这样想,不久,她依旧很快便睡去,睡得很沉。
山上的晚风始终吹拂着树木,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响。今天晚上的月光晦暗,月牙隐蔽在云层之后。飞蛾乘着月色,在空中盘旋扑扇,促织低声鸣叫,偶尔有一只夜枭,悄无声息地掠过林间。
草丛中,萤火不时闪烁,如星一般。
山中的夏夜。
安眠。
山下的村庄里,灯火也已稀落。蔡小小将马安顿好之后,也躺到了卧榻上。她本想再练习一段时间的琴曲,弥补白天未学习到的知识,但是考虑住在隔壁的李大叔年事已高,她可不想扰民,并且自己着实也有些困了,这一天过得呀……虽然好像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她最终还是决定直接睡觉。
山下可不比山中凉快,榻上只铺了竹席,却还是挺闷的。蔡小小呈大字型躺着,仰面朝天花板,虽然很困,但却睡不着。于是又开始想东想西。
睡不着,想熬夜。
但是明天还要早起。她想,明天还要上课,还是赶快睡着吧。
今天下午在城中遇见那个长官,那个长官和先生的谈话,她对此依旧印象深刻。这种情况已不是这一个月来第一次发生,她想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人是有记忆的,一个月前才发生过的事情,没有人不会记得。她自己就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能忘记就好了。过去的事情,不记得会好一些。
蔡小小有时希望,能够将自己这过去的一个月的记忆完全清空。这一个月,她也做过很多次噩梦,也有过很多次动摇,很多次怀疑。因为她知道的比其他人要多得多,知道真相,知道杀死那些人的元凶是谁。而出于私心,她选择了隐瞒。
这似乎并不是很正确的做法,然而她愿意这样去做。
所以她更加希望,明天整个村庄,还有县城,这一带的人全都得上失忆症,将那起事件忘得一干二净。那样的话,就不会再有什么调查,什么问话,什么麻烦了。大家都不会记得曾经有过白衣人这一个杀手,曾经在此处开展屠杀的往事。
然而这似乎也并不是很正确的想法。被完全遗忘,对死者是不敬的。死者若有灵,一定希望能够被生者永远记住。
这个想法令她感到有些惊悚,屋中似乎也没那么闷热了。
死者若有灵,一定也希望能够报仇。
她不想再朝这个方向继续想下去了。闭上眼睛,努力逼迫着自己睡去。明天,明天还要上课,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明天的烦恼。这些想法,也还是留到明天再去想吧。
明天再说,今天就这样结束吧。
虽然依旧满腹心事,不知何时,蔡小小始终还是睡着了。
夜晚的村庄,方才阑珊的灯火,也一盏盏灭下去。村民们各自安睡,预备明日早起繁忙各自的事务。唯有更夫照着灯笼在村中来回穿梭。提醒人们小心火烛,在时辰交替之际敲梆报更时。
然而,还有一处灯火在这漆黑之中依旧独自明亮,从那依旧亮着光的屋子里传出悠悠琴声,弹奏清雅曲调。想必村中有尚未入睡的人能够听见,但却没有人对此感到厌烦。琴声清明,幽静,在这闷热的夏夜之中,倒是令人觉得舒适。琴声陪伴,更有助安眠。
不久,那最后一盏灯也同样熄灭了。
于是一切归于寂静。
“啷——”
一声清脆的梆响,以及一声呼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子时——!”
这一天便这样结束了。
深夜。
巴托里·阿提拉睁开双眼,发现不知何处仍然有光。他坐起来,发现睡觉前忘记将柴火熄灭了。
他连忙爬起来,走过去,屋内预备了一桶水,他舀起一瓢浇上火堆。
伴随着轻微的“呲呲”声,火灭了,室内顿时黑暗。唯有一点点火星,在焦炭中穿梭着,闪烁着,渐渐灭去。
巴托里·阿提拉在黑暗之中,依旧跪在火堆前,等待着最后一点火星的消逝。那种举动,与其说是出于安全考虑,更像是一种偏执。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盯着余烬,即便火星闪烁刺眼,即便烟气熏迷,也未曾眨过一次,也不曾转动,也没有流泪。就那样直直地,麻木地盯着,看那最后一点火的存在痕迹完全消逝。
他的头发散乱着,额头上也渗着汗珠。他的呼吸心跳,即便醒后调整,依旧急促而不均匀。方才惊醒,并非是因为感觉到火的光亮和热量,而是因为他做了一场噩梦,梦见了过去,在遥远故乡的遥远过去。
自己的过去,自己还习惯于按天生的性别,被当做女人对待的过去。
巴托里·阿提拉等待着,小屋中此时已是漆黑一片。秋茗在他的身后,睡得很香,轻微的呼吸声是这室内唯一的声音。终于,火星完全逝去,烟气也散尽。他继续保持原先的姿势跪在那里,或许仍在回想什么记忆,思考什么心事。
最后,他也终于回到床铺,躺下,调整睡姿,小心地不要让受伤的手臂受到挤压。他闭上双眼,重新入睡。他那只未受伤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胸前的十字架,紧紧握住,在掌心留下印记。他默声向神明祈祷,希望不要再做到那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