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我才不信。
不信我本朝明国的功夫,会比不上这偷师来的,外国的拳法!
我们没有自己的武术吗?
我们自己的武术,比不上他的吗?
“庄前辈……”
郑坤被他这一下弄得也有些懵。然而看着对面,庄无生恼羞成怒的样子,方才一贯的和善态度,微笑表情,也转化了,变得阴沉起来,“我知道了。”
“再来!”
“好。”他退回去,和方才一样,再次摆出架势,“前辈这次也要小心。”
周围又安静下来。
“小心你妈。”
庄无生暗暗地低声咒骂,然而这次做出起手式,却比上次更加认真。脑中的醉意,此时已全部消退。这次必要全力以赴。
必要证明自己的拳法,自己的武术,明国的武术更胜一筹!
“接招!”
他叫喊着,迈步上前,双臂依然挟风舞动,挥手运掌,进攻。
“刹——!”
格挡。
“喝!”
喊叫着,再进攻。
必要证明!
怎能在此受挫?若连一个小小的琉球国,小小的附庸国的对手都拿不下,连这脱胎自本家的拳法都敌不过,还怎么证明我们的武术?
以后,还怎么继续下去,继续去更遥远的日本?
现在,必要向他,向眼前的郑坤,亲云上证明!
以后,也必要向唐青鸾证明!
“所以,这就是整个故事。”
“嗯,唐青鸾。”曲秋茗回答,听完了夏玉雪的叙述,若有所思,“挺让人难过的故事呢。你之后有再见过她吗?”
“没有。”
夏玉雪看着远处的海面,“直到现在都没有。”
“听刚刚那人说,似乎她现在在日本?”
“可能。”
“那么你会见到她,在日本?”
“可能吧。”
她重复一遍,语气平平,并未有什么期待,或者什么肯定。只是可能,仅此而已。
“所以,当时在天津,你就只是失控,仅此而已?”曲秋茗不打算再聊那个素未谋面的人,转而说起和自己相关的话题。这话题并不轻松,涉及过去,沉重的过去,“因为血?因为内力,因为那个女人?”
“我不会这样推卸责任的,秋茗。是我做的,终究还是我做的。”
“想来也是。”
曲秋茗耸耸肩,“你要是问我。我觉得,你当初就不该有什么动摇犹豫。既然要做杀手,就专心一点,不要一边在杀戮,一边在内疚。作恶的同时想着忏悔,结果弄得自己和身边的人都不好过。你始终还是一个杀手。”
“我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
“那我也没有什么更多可说的了。”少女脸别过一旁,不再看她,对话结束,“咱们还是按老样子来吧。你做你的,我看我的,直到这一切结束。”
“很快就能结束了吧。”
夏玉雪望着天空,船帆鼓足了风,船只前行,劈波斩浪,向着东方行驶,很快了,就快了。已离开了宁波,行过了琉球,即将抵达终点了。
“那边乱哄哄的在搞什么呢?”
曲秋茗望着后甲板上围聚的,嘈杂的人群,自言自语地问。
“打!”
“打!”
“良い!良い!良い!良い!”
“狠揍那个混球玩意!把他打死,亲云上!”
他妈的,谁在那叫彩?
庄无生喘息着,听到身后的喧闹,大半人都在给对面叫好,其中多半还是汉语。死妈东西,这群汉奸不支持自己同胞,反而给外国人加油?民族责任感都被狗啃了!
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但他清楚知道,自己现在不应当被这些无关的话语分神。
专心,必须专心面对眼前的对手。
郑坤。
必须专心,这人并不容易对付。
他想着,感觉双手指关节隐隐作痛,那是打在对方格挡的手臂上造成的创伤。躯干,腹部,肩膀,也在发疼,那是被对方攻击所致。
左臂尤其疼痛,旧伤新伤叠加着,钻心地疼。
脖子也扭到了,脸颊上也留了记红印,是乘隙而入的一记推手造成的。
他喘息着,趁着这一点空档,调整呼吸。此时酒已经醒了,然而他已然觉得疲劳,觉得乏力,连续应对快攻,气有点跟不上了。
你娘,他就不累的吗?
庄无生看着面前的对手,心想。
面前的年轻男子,依旧架势稳重,动作有板有眼,全身肌肉紧绷着,如同钢铁一样结实,站立,简直如金铜塑造的雕塑一般,岿然不动,完全看不出有何疲劳的特征。
然而只要一动,便是快如闪电的迅猛。
“庄前辈。”
郑坤维持着架势,表情严肃,不再带笑,“还继续吗?”
“当然!”
庄无生嘶吼着,虽然声音沙哑,但语气依然强硬。眼下怎能示弱?
怎能在外人前示弱。
必定要证明。
他振奋一丝精神,提起一口气,双腿分立马步,双手置腰间。双拳紧握,中指关节外凸。手臂依然如长袖般松松悬吊,作势藏力。
对面,郑坤身姿一沉,手一翻,重心移后,这是攻击的预兆。
“喝——!”
叫喊,如钟鸣一般震荡。
跑动,迅如风。
出拳。
庄无生架起臂桥,挡开,迈步,欺近身旁。方才一挡,他感觉还是如同击打在墙壁上那样,结实,坚硬,双手一阵颤抖,但此时已不容更多的怯弱和退缩。面对强大的对手,唯有拼尽力气搏斗。
双手一抻,上下两路甩出去,象鼻拳凸出的中指关节,分别击打对方的正中线,目标是气门,太乙两穴。
然而动作慢了一步。
“哒——!”
郑坤及时反击,手臂向内侧收回,两记劈掌,打断攻势。
庄无生感觉两只手臂就像被刀砍中,无力地落下。双手进攻被阻,中门大开。郑坤已到了他的面前,右手斜向下,一记贯手刺在腹部。
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利刃一样的掌尖,仿佛刺破皮肉,直插内脏,痛感激荡着涌上脑门。
然而,还没完。
“刹——!”
“哈——!”
两下,接连而至。左右手交替,一来一回,两拳击在膻中,心坎。
还没完。
双手回收护于体前,曲臂举起。左手弯曲,平放,手臂上的肌肉紧紧绷住,蓄着力,手掌五指分开,推手。
方才受了三拳击打,他半分力也提不起来,双手如灌铅般沉重,垂立体侧。庄无生根本无力回防,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动作,等待,下一击。
“喝乍——!”
推手,打在左眼,让他眼前一片漆黑,头晕目眩,身体不住地向后退去。
踉跄着,挣扎着,脚步却挡不下冲劲。
“大伙躲开!”
庄无生狼狈地被这一下推得后退数步,撞上围观的群众。那些人早已见到这一幕,纷纷叫喊着警告,向两旁避让。
没人支撑他,扶住他。
他感觉天旋地转,眼中的世界,变成一片蓝天。而后,后脑勺传来剧烈的,钝感疼痛。他仰面摔倒在地,倒在甲板上。
蓝天,阳光,刺着他的眼睛。他感觉左眼火辣辣地疼痛,几乎睁不开。
后脑勺这么一磕,所有的思绪,都化为一片空白。
庄无生躺在那里,手臂颤抖着。
此时应当尽快挣扎爬起,然而身体却什么动作都做不了。
败了。
他想,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败了。
竟然打不过这个琉球人,这个亲云上。
自己的本朝拳法,正宗正统的古拳法,竟然比不过对手的野路子。
败了。
他妈的。
四周,有人影上前围观,似乎是想确认他是不是被打死了。王八蛋,他们还在议论,似乎还在笑。兔崽子,看自己同胞被外国人打成这样,还笑得出来?
混账东西!
失败的挫折,低迷,茫然。只是一瞬,眨眼,便被怒火取代。
我的武术,我们的武术,怎么可能比不上他们!
庄无生目光望天,依然躺着,但口中的牙关已经牢牢咬紧。他左手拍了下甲板,试图撑起身体,可一用力,手臂便以剧烈的疼痛抗议。那只手还没完全好,如今一番动武,自然更加剧伤势。
手是怎么伤的呀?你娘,这只手是被谁伤的呀?
他回忆起过往。过往的人,过往的决斗,过往的落败,过往的伤痕。
我的武术,难道比不上他?
不可能!
明国的功夫,本朝的武术,不可能打不过外国的杂种货!
我必须要证明这一点!
向唐青鸾证明!
他这样想着,这样愤怒着。念及心中痛恨的名字,神智也恢复以往,摆脱方才的茫然状态。
还没败!
左臂再次拍打地面,猛地一撑。还在痛,但是庄无生不予理会,这点痛,无关紧要。怎能为此屈服?即便有旧伤,他也不可能打不过对手。
不可能打不过外国的杂种货!
“呀——!”
他叫喊着,多半因为疼痛难忍。然而还是手臂还是撑着身体坐起来了,一个打挺,双腿敏捷地一弯,便改为蹲姿,站定,还是如初那般,笔直地站立。
手臂还在疼。眼眶也还在疼,眼皮肿胀,他那只眼睛根本睁不开。
“庄前辈,您没事吧?”
对面,郑坤询问,“刚才会否下手太重?”
没事?
看着那黝黑的面孔,看着那善意的眼神,那伸出的手,那随风飘拂的黑腰带。听着那真诚的道歉。庄无生心中的怒火,愈加猛烈燃烧。
没事?敢小看我,小看我的本事?小看明国武术?
不过就是个番邦附属的小国民众,妄称什么贵族亲云上?打得一手拳,还不是源自我们的武术,如今竟然敢来问我有没有事?敢在这里反客为主?
大爷!
庄无生不回答他的问话。
对方的好心,在他的眼中是侮辱,对方的善意,在他的眼中是贬低。他在心中咒骂着,紧咬着牙,愤怒已经将理智蒙蔽。愤怒,源自被打败的羞恼,当众被嘲笑围观的耻恨,源自,面前这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大。他算什么东西,敢来关心我?
“庄前辈……”
前辈?
“我是你大爷!”
庄无生猛然一声,叫喊着,冲上前去,将两旁的看客吓了一跳。他奔跑着,同时,头脑发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般,手伸向背后。
“铮——”
将佩刀抽出,高举过头顶。他和面前人越来越近,他可以看见,在对面,看客们的惊讶,可以听见他们的惊呼。
“嚯,玩过了!这老哥动刀子了!”
自己在做什么?
砍死他!
愤怒和狂暴,将怀疑压下。他手举长刀,朝着对面,手无寸铁的人迎头劈下,眼见是躲不过去的一击。
然而郑坤,并未慌乱。双手向背后一伸,又交叉迎面一举,似乎是要格挡。然而肉身,即便练得再结实,再如铁壁铜墙,也不可能挡得过利刃。
庄无生的攻势并未因此减缓。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或许,在笑?
砍死他!
我不会败的,我们的功夫是不会败的。
砍死他,就像当时在军营,砍死那个倭寇一样,砍死他!
砍死这两边倒的墙头草,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狼子野心的外国人。这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照抄照搬我们文化,我们武术,还改得不伦不类的杂种!
我们没有自己的武术吗?
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中国功夫!
“铛——”
刀,再劈不下去了。
被挡住了。
被胳膊挡住了?
庄无生不敢相信,仔细一看,才发现郑坤的两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对短兵。
是方才别在身后的。
样式很奇怪。但仔细观察,原来也是曾见识过的,是铁尺。
短柄,细长主干,两旁各有弯曲向上,比主干短些的护枝,形状如三股叉。眼前人手中持的那一对便是铁尺,不同之处,只有一侧有护枝,所以一时没认出来。
自己的佩刀,刀刃此时便落在护枝与主干之间,被两柄铁尺架住。
铁尺多是用于此道,卡住刀剑,而后——
郑坤看着他,目光平静。手上一动,两柄铁尺顺着刀刃前后分开一段距离,而后,双手同时向内一划。
刀剑这样的武器,刃面锋利,但始终,只是薄薄的铁片而已,侧面,始终是很脆弱的。虽然钢铁也有一定弹性,但始终,抵不住来自侧方的压力。
铁尺一扭,主干和护枝卡住刀身,并且郑坤手中有一双铁尺,扭动方向相反,刀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
“喀——”
庄无生手中的佩刀,断为两截。
这一切,同样发生得很快。郑坤的动作一直都是那么快,迅速,精准,猛烈。
被折断的刀尖,落在地上,他手中所持的,只有一截断刃了。
庄无生呆立在原处。
还没完呢。
郑坤手执一双铁尺,在他的面前,又一次摆出架势。双手一转,半步后撤坐马,侧对,右手置于腰间。
“刹啊——!”
喊叫。
右手同时挥出,手中还握着铁尺。
庄无生感觉一阵风掠来,一道闪光在眼前划过,那是金属在阳光下的光泽。这一道闪光,奔向自己的喉咙。
他依然静立原地,来不及反应,甚至搞不清楚,眼前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而即将发生的却很清楚。
他的喉咙将被铁尺戳穿。
“——”
庄无生一怔,眼前,对手的手已伸到面前,然而他并未感觉到疼痛。
低头,发现那只手中的武器,是反握着的,平平的柄头在前。
而柄头,也并未触及咽喉,停留在,相距一寸位置。
不偏不倚,不多不少。
“点到为止,前辈。”
对面,郑坤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说。语气平静,一双眼睛盯着他,目光锐利。
他的双手松开,断刀落在地上。
郑坤也恢复站立姿态,将那对铁尺再次收到腰后,系在黑色的腰带上。
后退,分开距离。
庄无生还站立在原地。
左臂钻心疼痛。全身上下,躯干,肩膀,胳膊,也处处发疼,脸颊上一道红印,一只眼睛也被打得肿胀。
佩刀也断了,落在地面。
自己彻底败了。
这个结果,其原因,这不是功夫的优劣区别,不是柔与刚的较量,也不是正宗和衍生,本国和外国的不同。纯粹只是自己实力不济才失败。
我们的功夫一定比外国的好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但自己不如对手,自己败了,这却是无可置疑。
郑坤,琉球人,用的琉球武术,虽源自明国,但在地方,也发展出独有的形态和特点。他确实胜过自己。
败了。
庄无生立在原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失败的结果。
“还继续吗?”
郑坤站在原地,双手再次握拳,还是那样,动作有板有眼,一丝不苟。马步站立,全身肌肉紧绷,如同铁铸的雕塑,积蓄力量。左手亮掌防守,如同盾板牢不可摧,右手握拳置腰,预备攻击,如同刀枪无坚不破。
再出击,运招打招,一定还是迅速,威猛,收发自如。
“庄前辈,继续吗?”
他见庄无生毫无反应,又问一遍。脸上,显出微笑,并非奚落,并非嘲讽,真诚的,友善的,自内心而发的笑容。
“继续?”
他也附和着,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很狼狈。此时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狼狈,自己的笑也很狼狈,败落的姿态是很狼狈的,承认失败也是,“……不了。郑师傅,亲云上君,这一场是我败了,无论武术,还是人品,都是我败了。”
“您不想再继续了吗?”
“不了。”
“这样……”
对面的人收起架势,望着他,轻叹了口气,“那么,好吧。真是遗憾。您的孙膑古拳法,方才过招,我已多有领教,确实是十分精妙的拳术,和我曾经见过的完全不同……”
“我认输,郑师傅。”
还继续干什么呢?还说这些话干什么呢?还继续嘲讽自己干什么呢?“你的拳法的确比我的更好。你们的武术也的确比我们的武术更好,技不如人,胜负已分,我无话可说。”
“……您认为我是为了一分高下,才与您切磋的吗?”
“难道不是吗?”
“您认为我先前的展示是一种炫耀吗,炫耀我国的武术?您认为我是为了证明,我的武术比您的更好,证明我们两个国家哪一个先进,哪一个落后,两种武术哪一个强,哪一个弱,才和您交手的吗?难道您是这样想的吗?”
“……”
他是这样想的,可对方是吗?
庄无生沉默。
“前辈,请不要误会。”
对面的人回答,语气依然平静。表情严肃,一双眼睛用坚定的目光坦率地望着他,毫无遮掩,毫无轻慢,“我今日决意和您交手,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也不是为了区分什么,不是为了挑战谁或者羞辱谁的,更不是为了简单的胜负。”
那么,是为什么?
对面的人是为什么战斗?
“我只是想学习,您向我展示了我从未见过的武术,让我领教了新的技艺,令我大开眼界。今日我们的切磋,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获益匪浅。您的武术,贵国的武术,我已经领会一二了,我还想学到更多,我想继续学习。”
……
学一学?
那个声音,又出现在脑海中。属于过去的人,属于过去的记忆。
庄无生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不知为何,或许是一只眼睛被打肿了看东西模糊吧,他在眼前,看到一个来自过去的身影,同样友善,亲近的笑容。
学一学,为什么不呢?
这不也是很厉害的武术吗?
武术无国界,虽然这拳法是源自我们的,但是,经过琉球那里的发展,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也很有学习价值啊。
你是不是也该学一学?
“这样,既然如此,郑师傅……”
许久的沉默,许久的回忆之后,庄无生终于有所动作。再次半步下蹲,双手抬起,飘忽若长袖,握拳,中指关节外凸,“……虽说在下武艺平疏,难当您的谬赞。但是,您如此坦诚,我也不能拒绝您的要求,我们继续。”
“好。”
“也请您……让我继续,见识一下琉球拳法。我也……想学一学。”
“好!”
郑坤笑了,阳光下,被晒得黝黑的面庞,那笑容显得更加灿烂,双手拳头握得更紧,“我定然毫无保留,那就小心接招了。”
庄无生点头。
对面的对手,跑动起来,步伐迅速稳健。
一声叫喊发力。
“刹——!”
“真是,他们看着真不觉得无聊吗?”
曲秋茗望着后甲板上围聚的众人,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喝彩,心中也隐隐好奇,也有些想去一探究竟。
“你想去看的话,就去呀。”
身旁,夏玉雪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看着身边人,正要反驳,但想了想,也没说出口。站起身,朝那边走去。
“你可别趁机跑了。”
“能去哪?”
她没有再继续接话,懒得接,走向后甲板,加入到观众里。
夏玉雪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默默无言。只是将斗笠戴上,白纱放下,遮蔽下午的阳光。
听海浪的声音,来往反复,永远不停。海风吹拂,带来海水的咸味,闻久了,也觉得是很清新的。背靠着栏杆,身处这茫茫大海的一艘船中,还能去哪里呢?
“夏女士。”
眼前,出现一个阴影,她抬头,并未移开面纱。
是船上的蛇头,也是这条船的船长。
“燕三船长,有什么事?”
“您是我们主顾吩咐的贵客,小人自然要为您伺候周到。我来问您有什么需求?”
“没有,我现在很好。哦,只是想问一下,船要多久到达目的地呢?”
“您是在哪里下船?”
“平户。”
“大约……半个月吧。”
““哦,不,我说错了,是大阪。”
“……呃,那又是哪?”
“不对,不对。难波,我是说。”
她手伸入衣领,取出地图,查阅。地图上的航线,并没有经过平户。而是在本州岛上,一处靠海的位置,标记了终点,名为难波。
为何要说平户?
又为何要说大阪?那地方明明叫难波。
夏玉雪感到一阵莫名的冷战。
“难波,那……大概再走十天。我们船队在难波也有分设港口,您在那里下船,不会遇到什么问题的。”
“这样,我知道了,谢谢。”
“那么不再打扰了。”
那人向她行个礼,离开。
夏玉雪独自一人,身着白衣,戴着斗笠,坐在原位。
“难波,是这样吗?”
她又看了一次地图,确定,在难波,不在其他地方。不在所谓大阪,更不在平户。
“我为何连连说错?”
夏玉雪折起地图放好,自言自语,“算了,或许只是过去的记忆作祟吧。他就来自平户。”
记忆,回想起,略微模糊,略微清晰,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海风依然在吹,海浪依然涌动。天空中,依然阳光灿烂。
半个月,再加十天,将近一个月。
一个月,在这船上无事可做。
她有点想弹琴,但是已经没有乐器了。
“嗯,是啊。”
她依然自言自语,“这就是永远失去的感受吧。不时还会再想起,再想起却发现已无法再见,那种失望,遗憾和悔恨……我能够理解了。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毕竟能够理解了。我曾经,给多少人带来过这样的感受呢?”
无言的默想。
“想什么呢?”
曲秋茗回来了,“一句话都不说。”
“回来了?那边在做什么?”夏玉雪依然没有回答问题。
“打架,那姓庄的,在和一个琉球人打架。不过现在已经打完了,真可惜,我没看到多少精彩画面。”
“他赢了?”
“当然没有。”
庄无生靠在船边,找了个木箱坐下来休息。
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疼痛,有些地方,已经可见深深的淤青。
左臂更是疼得钻心一般。
左眼也肿胀得发疼,令人有些不快,还是看不清东西。他拿了块布,要了点淡水沾湿,捂在眼睛上,总算好受了点。
鼻子也被打出了血,两只鼻孔塞上纸团,呼吸有点不畅。
靠,真惨。
结果还是败了,认输了,打到最后已经没力气了,不得不认输叫停。
实力不足,无话可说。
失败。这很让人懊恼,他心中也忿忿不平。明明对方有几路拳是很看清去处的,是能挡下来的,然而因为反应慢了中招,这真说不过去。
还有一次,对方现了破绽,但没抓住机会。
懊恼。
烦闷,然而,庄无生感觉却有几分畅快。
过去并未有过如此的,过去,在醉酒中混沌麻痹,过去四处寻人打架,是没有这种感觉的。过去,打胜那个倭寇,杀死那个倭寇的时候,也是没有这种感觉的。如今输了,却会如此这样想。
哼,真是无聊的念头。
他心中默默揣度,笑了一下。
或许输赢也不那么重要,想证明什么也不那么重要。
“庄前辈。”
身边,一个人走近。
“别,郑师傅,可别这样叫了。”庄无生摆了摆手,“我们年纪差不多大,我的功夫还不如你,前辈可不敢当。叫我……叫我小庄就行了。”
没多少人如此称呼了。
“哪里的话。”
郑坤站在一旁,衣衫敞开,身上带着几处淤青,一处眼角也被打青了,但比起对手,还是程度较轻。他微笑着,“那么,也喊您庄师傅。”
“行吧行吧。”
“庄师傅,这个,请您收下。”
他从腰后取出物件,是一柄铁尺,正是那两把中的一柄,“我损坏了您的武器,就当是赔礼补偿。”
“哪里,是我先动刀的,自作自受。”婉拒,自知理亏,怎好拿人东西。
“就算是一份礼物,庄师傅。”
郑坤手中的铁尺直直伸到面前,这个动作,这份坚持倒确确实实是太过僵硬,“今天和您对招,我学到了很多。这份礼物,就当做是纪念我们今日相逢,还请您务必收下。”
“那……多谢了。”
没法再拒绝对方的好意,庄无生接过铁尺,握在手中,淡淡地微笑,“今天我也学了很多。”
“互相学习,庄师傅。”
“是啊,对,互相学习。”他点点头,说,“你这琉球拳法,有没有什么名号?”
“我们就称呼为‘手’。”
郑坤回答,“琉球国平民禁武,只有像我这样的士族才能够有机会学习武术。”
“哦,对,你是亲云上,亲云上少爷?”
“只是个名号而已。”
“郑师傅,你搭这船,是要去日本?”
“正是,我想去日本走一趟,也去学习日本的武术。琉球是贵国藩属,与日本之间并无船只往来,我只得搭乘这条黑船。”
“何不去明国呢?”
“去年曾往南少林拜访,习得几路拳法,但也不过粗浅认识。往后,或许这次从日本回来后吧,我想我会再去明国。”
“那你真是集百家之长。”
庄无生笑着调侃,这样的谈话并没什么深意,没什么讥讽和挑衅,也没什么用处。就是两个人有一句说一句地闲聊。这样的聊天,让他感觉很轻松,过去很久没这样轻松,这样和人聊天了。
很久了。
他回忆起过去,微笑,不经意地有些许消落,化为缅怀。
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了。
“庄师傅,您也去日本?”
“对,去找人。”回答。
“朋友?”
“朋友。”庄无生望着手中的铁尺,回答,笑有点阴冷。
铁尺,对付刀剑是很有效的,这或许会是很好,很实用的礼物。
“那我们正好同路。”
郑坤并没发现他的表情异常,依然轻松地说,“也许这一路上,我们还会有很多次机会相互切磋学习。”
“是啊,挺好的。”他点点头,依然望着铁尺,在笑。
“您会说日语吗,庄师傅?”
年轻男子突然想到这一点,开口询问,“在日本活动,恐怕还是要掌握些的好。反正这船还要在行上一个半月,不如这期间,我……对您告诉些常用日语,希望能对您有帮助。您觉得怎样?”
“啊,学日语,行……没什么不行的。多学习没有害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