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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告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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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ye saa!”

她愣了一下,依然如样回复,这次开始喊叫,像是怕对方听不清一样。

“Akuma?”

“别再来烦我了,诺玛。自己玩去。”现在头也不回了,直接快步离开,说英语,“我一大堆事要做呢。”

背后,女孩依然在呼唤。她并不加以理会,快速迈步,走向那艘无名船。

“人人都来给我添乱,是这样的吧。”

她继续嘟囔着,至少船上的舷梯还没收起,卡罗尔踏步上船,脸上的绷带卸下,又换成了墨镜,手中的长杖点着木板,“阿库玛也是,诺玛你也是,官府里的人也是,那个小孩也是。还有冈田医师,还有曲小姐……只顾着惹麻烦,然后让我来解决问题。”

“最好快点解决。”

依然自言自语,“冈田医师一定会忍不住告诉她们那些关于船僮的事情。得快些去嗯……处理掉那些麻烦的会引人误解的东西。”

走上甲板,转身,就看到三个人。

“……Hell.”

她停下脚步,轻声咒骂。对面,是夏玉雪,曲秋茗,还有冈田片折,她们是怎么做到比自己还要先回来的?冈田医师给她们指了近路?当然了。

“找东西,威斯克斯船长?”

夏玉雪站在对面,说话,冈田片折翻译。她的左臂悬吊在身前。右手扬起,手中挥动着一件兜帽披风,尺寸很小的羊毛压成的防水斗篷,水手们常有的装备。

一件红兜帽披风。

“嗯,好吧。”

卡罗尔用手杖点了点甲板,扭头朝向一边,“您想知道什么,夏女士?我先说明一下,无论您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我非常乐意接受公众监督。”

“她在哪?”

“……我不知道,实话说。你们试过用铃铛了吗?”

“用了。”

“好吧,那我就真不知道了。我派她出去找人,现在,很明显,人没找回来,她自己也失踪了。你们那里是不是有句俚语是形容这种情况的?向一只狗投掷——”

“别岔开话题,威斯克斯!你完全清楚,她去过教堂,找过阿库玛。是她杀了神甫!”

“曲小姐,我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我从没往这方面联想过,也从没有知道情况不向官府说明报告。我对她之前的工作背景也一无所知,她是苏女士推荐给我的。”

“就直接告诉我们那小孩在哪里,威斯克斯船长。省略这些推卸责任的话语。”

“抱歉,我确实不知道,夏女士。呃……您何不问问她熟悉的同事?也是您的同事,威尔敏娜?也许……说不定呢?您说呢?”

“在那是吗?”

“我猜的。”

“那么谢谢您提供线索。”

夏玉雪冷淡地敷衍。

“不客气。”她竟然还坦然回礼,“And……Okada?”

“我和她们一起去,卡罗尔。”冈田片折回答,语气平静,一边说,一边将身前的十字架收到衣襟里遮掩住,“不论你是否跟随。”

“……Wouldst yond beest behoveful?”

“Aye.”

“挺好。”卡罗尔小声地自言自语,对面三个人望着她,三双眼睛盯着她的举动,“人人都喜欢做善行,人人都喜欢多管闲事。”

入夜了。

夜已深了。傍晚时分初升的新月,此时挂在空中,繁星明亮,盖过了月光。

人们都已安睡。

但是在城中的街道上,依然有一个身影行走。

佝偻腰背,身着漆黑的法衣,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快步赶路,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经文,经过黑暗的街道。

洛伦佐神甫正向着教堂走去。今晚育孤院的探访已经结束了,他领导着孩子们唱完了歌,看着他们到集体卧室里做完祷告,然后安睡。之后,他又在那里待了一会,询问了在此管事的格丽塔姊妹和莉迪亚姊妹一些育孤院的日常事务情况,在得知最近支出有些紧张之后,决定写信给教会申请拨款,同时发动当地教友捐助。

不论如何,这些弃婴孤儿的生活必须要得到保障。他们已经历过了许多苦难,如今终于受到恩泽,有了衣食,有了住所。他们理应在此地健康快乐地成长。身为神职者,这善行举措他义不容辞。

有太多的灵魂需要被拯救了,有太多不幸的人,需要感受到信仰的荣光,需要得到洗清为人原罪的机会。洛伦佐神甫这样想,自他自己受洗入教,担任神职已过去了不知多少岁月。自他来到这个国家,跟随圣方济各传教已有五年了。自他被委派到此接替前任神甫,主管教堂也已有一年光景。在这个东方国家,他已见到了许多,学到了许多,这里应当成为一个传播福音的好地方,有那许多的罪人,因先天的或后天的,神学意义或者世俗意义的罪,需要得到救赎。

也许,他自己也需要,就像所有的信众一样,因他也是平凡的众人之一,也是至高无上存在面前微渺的造物之一,因他也有罪。所以每一次祷告都是一次忏悔,每一次义行都是一次赎罪。

他也是需要做告解的,就像每一位信徒一样。为他也是凡人。

做些什么,为了孩子,为了那些教友,为了他自己。

洛伦佐神甫回忆着一些往昔的记忆,哼唱着一首今晚引领孤儿们歌唱的主的赞歌,迈动着脚步向教堂走去。夏天的晚上并不寒冷,但他还是觉得关节隐隐作痛,感觉四肢冰凉,感觉乏力困倦,这提醒着他,他已经不年轻了。

这些日子,他经常会回忆往事。回忆还是青年的自己,回忆仍是中年的自己,甚至还经常回忆初来这座城市,初接手教堂神职的自己。过去的那些记忆,如今经常会压上他的心头,其中有许多光芒的时刻,也有许多阴暗的时刻。因生为凡人,众生都是有罪的,都背负着罪孽前行,连他也不例外。

他已能够感觉到,在做圣事,行神职之时的心不在焉,因为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年龄状况,不能够全心全意,发自内心地完成本职工作。诚然,他年事已高,可是他本应当有受过启发,受过点明的意志来弥补这肉体凡胎的虚弱本质,有强大的内心和信仰来支撑自己做好本职工作,做到问心无愧才是。他本不应当感到疲劳,感到虚弱,本不应当让自己的意志屈从本能。而是尽心尽力地完成被交予的任务。

洛伦佐神甫决心今后工作更加专注认真。他不能够辜负他人的期望,辜负自己的信念,更加不能辜负那至高荣光给予自己的职责,给予自己的信任。

这是需要忏悔,需要求告解的罪。

自己,还有许多需要忏悔的罪。有许多,有太多了。就像他自己常想的那样,他已不再年轻了,不再是像西尔维奥执事那样的青年。活了许多岁月,在这世上行过了愈久的路,也同时犯下了愈多的过错。

可还有许多的事情未完成,还有许多祷告,许多忏悔,许多告解。

再走几条街,就可回到教堂了。

许多事,募捐,申请拨款,或许要等到明天再去计划落实。

但是晚间的祈祷还是必须要做的,等回到教堂。

告解,或许也是必须的。

洛伦佐神甫这样想着,哼唱着圣歌,手捧圣经,行走着。在这个繁星的夜晚。

走在路上,他遇见了一队当地官府的巡逻公差。这些人拦住他,询问了他一些寻常问题。洛伦佐神甫用他并不是非常熟练的日语作答,然后他们就放他走了。

今天白天,似乎城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说有凶徒逃窜。

听说有恶魔出没伤人。

神甫心中想着,念及于此,在身前,双肩,头顶,胸口画了一个十字。今日也有听到当地的教民提及此事,但他并不相信流言。洛伦佐神甫如今是一位老人了,已见过了许多这凡尘世间的万千面貌,很多时候的所谓魔鬼只是人内心的意志本能在为恶犯罪。那窜逃的行凶者,应当也只是另一个罪犯,另一个普通人,另一个需要被救赎,需要忏悔的灵魂。

然而,世俗的危险性也是不得不考虑的,个人自身的安全也必须顾及。走着夜路,洛伦佐神甫小心注意着街道两旁的动静。如果遇到了危险,他会疾声呼救。

所幸,这似乎只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一个繁星闪烁的夜晚。

再行过一道街,就回到教堂了。

他哼唱着神圣的歌曲,试图驱散骨子里因年迈而生的寒意。就在这时,他听到另一个哼唱的声音。

细细的,小小的。孩童的声音。

是什么?

洛伦佐神甫暂停脚步,搜寻声音来源。那孩童的声音在歌唱一首曲子,但并不是他曾经听过的任何一首,念叨着含混不清的歌词。那是什么语言?他可以听懂,却描述不出。

“奇异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得以赦免……”

哼唱声出自身边的一道小巷,老人循声朝那里走去。离得近了,借着漫天的星光,看见,在墙角的暗处,在一片杂物和垃圾之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倚靠着墙角,身躯随着呼吸,随着歌声在轻微摇晃。

这是一首听起来很圣洁的曲调。

“……将来禧年,圣徒欢聚,恩光爱谊千年;喜乐颂赞,在父座前,深望那日快现……”

那小孩唱完了,叹息了一声,“这毕竟是一首很动听的歌谣,是不是,同伴?真可惜你无法欣赏,不会喜欢。”

黑暗的巷子里,回响起一阵风声。在这炎热的夏日,传播来一阵难以言明的异样气味。城市中常会有的,那种混杂了垃圾和霉菌,令人厌恶的臭味。

“我很喜欢你的歌,孩子。”

神甫在一旁伫立,回答。他自己在说什么语言呢?生疏的日语?同样生疏的汉语?还是他自己的母语?老人一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只关注于眼前的人。

小小的身影似乎直到这时才发现身边有人,猛然站起,向后退却两步。

“不必害怕。”

洛伦佐神甫伸出手,用和蔼的,苍老的声音说,“我没有恶意。”

“是谁?”

“只是一个行路的老人。”

神甫站在那,望着黑暗中的孩童,他看见一个衣着褴褛的人,戴着头巾,遮掩住目光,“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回不去。”女孩回答,“我很早就没有家了。”

“你在这流浪很久了吗?”

“没有多久。我是从东边来的,来到这里……”

“那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

“我是洛伦佐神甫。”老人介绍自己,用一只手按上身前的十字架。他靠近,那女孩更加向黑暗退却,“你饿吗?困吗?我带你去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吧。”

“我……不应该和陌生人走。”

“是的,这世界上有许多作恶的人。”

神甫点点头,站在原地,生怕再靠近会吓跑了孩子,“但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我要带你去的地方,那里的人也不会伤害你的。你可以在那里休息,在那里吃饭,会有同伴,也会有照顾你的好心人。你不必再过流浪的生活了。”

“去哪里?”

“朝那个方向,有一家孤儿院。”神甫指着自己来时的方向,“那里有和你一样的孩童。我会带你去那里,那里的嬷嬷和姊妹会照顾你的。”

小孩站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

“过来,孩子。”神甫朝她伸手,“不必害怕。”

“我……”

小小的身影向前挪动几步,又停下了,“那里离这里很远吗……洛伦佐神甫?”

“五条街的路,孩子。”

“我不想走,很远。我走不动,我已经很困了,神甫。”女孩回答,“我现在只想睡觉,在这里。”

“……那么,我带你去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吧。”

神甫想了想,又提议,“那里有我的同事。那里有空房间,你可以在那休息。明天,我再带你去我说的孤儿院。”

“……我真的不该和陌生人一起走。”

女孩又向前迈步,又一次停下。

“来吧,孩子,不必害怕。”

老人又一次劝说。

这善意的话语,似乎终于说动了流浪的孩童。她终于从黑暗中走出,伸手,握住了神甫那皮肤干瘪,布满皱纹的手。

“你都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呀?”

老人看着手中,那瘦小,布满伤痕的手。看着眼前穿着破烂衣服,双脚包裹着破烂布片的女孩,不由得心中感到痛惜,“和我来。孩子,以后你不必再受苦了。”

“……好吧。”

女孩的目光,依然掩映在兜帽之下,神甫只能看见她脸颊上肮脏的落灰,干瘪的嘴唇,以及嘴角边皲裂的纹线,“……洛伦佐神甫。”

“来吧。”

年迈的老人,一只手抱着圣经贴在身前,一只手握着女孩的手,带着她。佝偻腰背,迈着缓慢的,颤颤巍巍的步伐,踏上去往教堂的原路。他在内心感激着至高无上的存在做出安排,给予他又一个行善的恩准,让又一个不幸的,无辜的灵魂有机会经由他的手获得救赎,“你不必害怕我,孩子。因为我是我们那唯一神明的仆从,是受其派遣在尘世中帮助与拯救不幸之人的。我会效法我们化身为人的圣子,做一个好牧人。”

“牧人?”

女童的询问带着不解与困惑。她由着神甫牵着自己的手,带着自己走向未知的路。不再有最初的犹豫与抗拒。

“是的,孩子。”

老人和善地回答,“众生,就像是羊群。好的牧人,会寻回那失踪的,流离在外的羔羊,照顾他们,带领他们回归神明的怀抱。”

“羔羊?”

“我是好牧人,好牧人为羊舍命。”

神甫念起神圣的话语,手中的经书贴近身前。在背后,那渐渐远去的黑暗的深巷中,似乎又响起一阵风声,如同野兽的呼啸。

“孩子,今晚我会为你祈祷,为你祝福。今晚遇见了你,我觉得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他感觉女孩的手更加紧紧握住他的掌心,这被托付的信任令他感觉自己的信念更加坚定,那些怀疑和回忆的重担减轻,他又有了行路的力量,“正如我解救你于流离和饥饿的困扰那样,相信你也一定能给予我获得救赎的机会。也许你可以倾听我的告解,就像我倾听所有那些拜访我的,同胞们的告解那样。”

“……告解?”

“继续走吧,孩子。”

老人和女孩的身影,在这头顶一片繁星的夜空之下,行走于黑暗的道路上。发现这流浪孩童的地方距离目的地并不远。所以很快地,他们便来到了教堂。

门依然是虚掩着的。正如神甫离去前交代年轻执事的那样。他推开门,内里只有几盏长明灯亮着,照耀那些圣人的画像。大堂之中,圣洁坛前的蜡烛燃烧,映着那雕刻神子受难的十字架。

执事已睡去了。

老人迈步,踏入前厅,感觉手被拽了一下。他转身,看见那衣着褴褛的女孩,深深地低着头,宽大的头巾掩盖目光,站在原地,门外,不再挪动脚步。似是胆怯,似是被阻隔。

“孩子?”

他又一次用那苍老的,和善的语气安慰。但女孩依然留在那里。

“我……我不喜欢这里,洛伦佐神甫。”小小的声音回答,“看起来很……吓人。”

“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

老人说,伸手,做出一个邀请的示意,“请进来吧,这里就是你今晚安歇的地方。”

女孩终于迈步,走入教堂。

我是好牧人,好牧人为羊舍命。

若是雇工,不是牧人,羊也不是他自己的,他看见狼来,就撇下羊逃走。狼抓住羊,赶散了羊群。

雇工逃走,因他是雇工,并不顾念羊。

“我是好牧人。我认识我的羊,我的羊也认识我。”

昏暗的后屋花房,在木架上,在地上,摆满了花盆,花盆中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植物。矮小的,高大的,开枝散叶的,嫩芽初生的,还未破土的。在花房中,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一张椅子上,借着打开的天窗光芒,阅读手中一本残破的经书,“这毕竟是很优美的语句。你觉得呢,同伴?不考虑那些宗教问题,单纯从文学角度来看,这难道不是一本很好的书吗?”

“噜——噜——”

黑暗中响起压抑着的厌恶的低吼声。

“嗯,我想的确。真遗憾你无法欣赏这样的文字,行吧。”

身穿一件看起来不太合身,松松垮垮衣衫的女童,用那干瘦的手合上纸张沾血的书本,将它放在椅子上,“我是个好的牧人吗?你是一只好的牧犬吗?我相信我们是的。我的确有很好地照顾我的羊,我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我。”

“呼——”

“几点了,嗯?”

她抬头望向天窗,此时已是傍晚,夕阳西落,头顶的天空是通红的晚霞,“天色还没暗,月亮还没出来。想继续听我说故事吗?”

“请拈重点说,你已经浪费了我们很多时间了。”

对面,夏玉雪回答,随手掷出那件红披风。女童接过,披在身上,将兜帽戴起。

“谢啦,琴师。”

她调整斗篷,遮住自己的脸的上半部分,直到这时才转过身,“还是熟悉的行头穿起来舒服。自从那天晚上,您那位小女生擅闯我的船,放跑了我的船客,害我在这城市里四处奔走寻找之后,我就一直没机会回去取斗篷。”

“把你那只狗喊出来!”

曲秋茗一手握着长剑,紧张地看着四周,听到沉重的野兽呼吸声,但见不到其形体,“它在哪?”

“无处不在。”

女孩转身,面对眼前的众人。夏玉雪,曲秋茗,还有卡罗尔·威斯克斯以及冈田片折,小小的花房里站着五个人,看起来实在拥挤,“来了这么多人。如果守宫看到的话,肯定又要有一堆抱怨的废话。”

“那么她现在在哪里呢?”

夏玉雪语气平静地问。

“喂狗了。”

女孩回答,声音沙哑,苍老,完全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声音,带着不符合表面年龄的戏谑和嘲讽。红兜帽下,她的面孔隐藏于黑暗之中,不被旁人所见,“开玩笑的。听说你们要来,就让她先走了。我不是很想把无关的人卷入其中,不像您几位。”

“可不是。”商人在一旁小声嘀咕。

“船长,冈田医师。您二位为何要跟随来此呢?”

女童看着她们。

“这两位女士,她们认为你昨夜到访过城中的那家天主教堂。”

卡罗尔·威斯克斯回答,用她绕口的那些名词,“并且,她们认为你见证过昨夜在现场发生的一起谋杀案经过,需要你去官府进行做证。相信你的证词可以证明,现下被逮捕的那位嫌疑人实际上是无辜的。”

“你确实去了那家教堂,是不是?你刚才都承认了。”

曲秋茗的话就更加直接,“你骗那位神甫带你进去,然后又杀了那老人,是不是?还从现场逃跑,将罪行嫁祸给阿库玛。”

“那可不对,曲小姐。”

红兜帽女孩目光朝向别处,用曲秋茗早已听过的那沙哑语音回答,“我只是受威斯克斯船长命令,追踪阿库玛到那里而已,我遭到了她的攻击才逃跑,你看,我身上的伤就是她用长矛捅的。我没打算嫁祸,谁知道她不逃跑留在那,现场勘察人员误会了而已。”

“那么你确实杀了人!”

“不否认。”

女童回答,曲秋茗仍然看不到对方的双眼。

不否认就是承认。

“那跟我走!把狗叫出来。和我一起去官府。”

“您是当地的执法队伍还是怎么?请出示相关证明。我可不能随便和陌生人一起走。”

“开什么玩笑?你杀了那个神甫!”

曲秋茗握紧长剑,迈步向前接近女童,“和我们去自首。否则,我才不管你身边有没有狗,都一定要把你制服!”

“试试看。”

红兜帽下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她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做起活来谁知道?”

“你——!”

“我相信我们之间不需要用暴力。”

夏玉雪伸手,止住身边冲动的少女,对女童用平静语气对话,“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你既然杀死了那位神甫,就应当承担相应责任。更何况现下有一位无辜的人正因你的行为遭受囚禁,你有义务去向官府说明情况。”

“开什么玩笑?你劝我自首?”依然是难以抑制的笑声,沙哑着,怪异地苍老。令四周黑暗中无处不在的野兽喘气声似乎也应和着节奏回响,“你,夏玉雪,琴师?都是老同事了。你自己杀过多少人,现在来和我说杀人偿命的义务?”

“……”

“你不打算就范是吗?”

曲秋茗自然听出她话语中模仿的揶揄,内心气愤,握紧了长剑。

“威斯克斯船长。”

女孩没理会她,转而询问站在稍远处的另外两人,“老板,您认为呢?我应该怎么做?”

“这个嘛——”

“我建议你听从曲小姐的吩咐,船僮。”冈田片折抢着卡罗尔的话回答,语气平静,“否则我会主动报官,到那时会很被动。”

“倒是一贯的有原则。”

船僮哼了一声,“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事情,结果现在惹上麻烦了就不念旧情,冈田医师?我看您比威斯克斯船长更适合做商人。”

“这是为了阿库玛。”

“是吗?”

反问,“那么其他那些人怎么办?我走了以后,我在船上的工作怎么办?你有安排人交接?有人能做我的活吗?”

“扯什么呢?”曲秋茗不满地插话,“你有功夫考虑这个?”

“做事要周到一些。”

女孩说,讽刺的意味,“不能冒冒失失地莽撞行动。”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卡罗尔·威斯克斯的讨厌声音。曲秋茗心里在想,这个商人到底是来这干什么的?

“依然,船僮。有必要的话我会向官府报告你的行为。”

身后,冈田片折说话,“不论你为我们做过什么,已经将来能够做什么。犯罪就是犯罪,是理应受到处罚。不能让无辜者蒙冤,阿库玛是无辜的。”

“就算不是,她也是精神病患。”女孩无所谓地耸耸肩,“罪不至死,最多也就在牢里关一段时间。到时候您几位打点些关系就放出来了,不是吗?并且,她确实袭击过人。你们不会觉得官府抓了我之后就没事了吧?”

“别再辩解了。”

曲秋茗看着她,对她的话语和态度感觉厌恶。即便方才,在知道所谓船僮的作用之后有过一丝动摇,如今的意志也因厌恶再次坚定,“现在你让阿库玛顶罪,这我不能接受。并且她不是唯一一个因你受害的人。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情?那位被你杀死的神甫,难道他不是无辜的吗?难道他就该被你杀死?你有什么权利杀一个行善的老人?”

“……”

她的话说完,室内突然陷入沉默。站在她身边的夏玉雪转身看了她一眼。

“哈!”

女孩的笑声像是在说,正等着她问这一句呢。

“怎么?”

曲秋茗眉头皱起,又要听到什么听不懂的话了?

“秋茗……”

夏玉雪欲言又止的样子令她感觉不满,有什么事情想说?

“曲小姐?曲秋茗,二代琴师?”

对面,女孩望着她,得意的笑容让她很不舒服,就像四周始终徘徊的野兽呼吸声那样,“在场的一二三……四个人里面。夏玉雪和我是老同事了,虽然不常见面但也互相有所了解。威斯克斯船长和冈田医师与我共事两年,也见过我工作的样子——虽然她们不会承认。然而你,我们好像互相不认识呢。”

“我认识你。”曲秋茗不满地回答,“你以前是个杀手,在京城活动,不是吗?”

“嗯哼。”

“你养了一只黑狗。你经常扮做乞丐吸引路人,拿他们喂狗,你掠夺钱财,不是吗?”

“对呀,那是我的业余爱好。”

“所以这次,你就在这又找了一个受害人,那个对你友善,引狼入室的老人,不是吗?”

“我喜欢这个成语。”

“你杀了他。虽然不是由狗杀戮,而是你自己使用匕首行凶,但你还是杀了他,不是吗?杀了那个义人,那个愿意收留你,帮助你的好人。”

曲秋茗感觉气愤,回想起年老神甫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语,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在那育婴堂孤儿院前接过自己善款的情景。为此感到不平,“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她们又想说什么呢?”

“高级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红兜帽的女童,得意地笑着,展现一口白牙,始终没看她,“从没人告诉过你,我捕猎的具体经过吗?没人告诉过你,我的猎物都是什么样的人吗?”

“……你暗示什么?”

“听我说下去,在那位您所称的义人带我去教堂之后发生的事情呗。”

“说啊!”

“那位老先生脑袋出问题啦。”

女童伸手挖了挖耳朵,似乎是被曲秋茗吵到了,话语轻描淡写地叙述一起凶杀的经过,“一开始还比较正常。他请我吃了点东西,帮我准备了一身干净衣服。唱诗班穿的礼服,我换啦,虽然不太情愿,那衣服穿身上挺不舒服的,换完衣服看到他在坛前做祷告。做完了祷告他又扯着我要做告解。”

“告解?”

“我还以为是让我向他告解呢,以为他犯了职业病。结果是他想对我告解,曲小姐,你也知道告解是怎么一回事吧。教堂里有告解室,他就带我过去了。我坐在他应该做的那个隔间里。他坐在对面,隔着小窗户对我讲了一堆有的没的。”

“说了什么?”

“我听不懂也没兴趣听,老年人唠唠叨叨的,说什么内心本能的欲望呀,为人的原罪呀,衰老造成的意志软弱之类的。我当时只想着赶紧结束,让他去睡觉,我好在教堂里找阿库玛。我知道她躲在那,但不知道具体位置,愚蠢的迷信造成的影响。”

“然后呢?”

“说了蛮长时间的废话,然后他站起来,打开门,走到我这边,把门关上了。”

“……然后呢?”

“你真想继续往下听啊?”

“说!”

“他想侵犯我。”

女童语气平静,仿佛说的不过是一件寻常可见的与己无关的闲事。那四周野兽的脚步声,喘息声,却在此时变得剧烈起来,空气中除了花草的清香,还多了一种动物的体味,“想藉由我年轻的身体温暖他内心的寒冷,用我孩童的活力弥补他的空虚衰弱。想让我帮助他,回馈他,令他那种再也无法压抑的凡人的欲望和本能的冲动得到满足。这老人知道自己在犯罪,他希望我能够原谅,宽恕他的罪过,让他获得救赎。”

“……什么?”

曲秋茗眉头紧皱,看着眼前的小孩,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肉麻,是不是?”肩披红兜帽的孩子继续说,“我只是转述对方的话而已。”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开始动手。碰碰这,碰碰那,按一按肩膀,捋一捋头发,搂搂抱抱之类的事情。念叨一些祷告的文字,就好像是在做他平常做的法事一样——当然,在此说明白,那可不是任何一种法事或者圣礼该有的行为。他在犯罪,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然后呢?”

曲秋茗强忍着内心的厌恶,继续询问。她不知自己此时的厌恶是对谁的,应当是对谁的,她感觉到混乱,“你杀了他?”

“当时没那打算,毕竟还有任务在身,所以我只是假装反抗了几下。但之后外面传来响动声。他打开门就看到了阿库玛,这女人不知道是饿晕了还是怎么了,从藏身之地走了出来,行动不慎撞到了长椅边角,引起了神甫的注意。”

“然后呢?”

“那老神甫看到突然出现的闯入者很诧异,因为被人抓包了心慌吧。他完全背对着我,没有任何防备,我怎么能拒绝这种诱惑呢,嗯?我可不像他,对自己要做的事情会有任何悔恨感。我事先在法衣下藏了匕首,当时取出来捅了他四下,他倒在地上,喊了他的同事几声,然后死喽。”

“……阿库玛呢?”

“我想抓她,她袭击我,我逃跑了,躲这来了。”红兜帽女孩耸耸肩,结束叙述,“后面就是第二天早上的事啦,对此,你自己也亲身经历过啦。”

“我经历过。”

曲秋茗回答,盯着女孩,努力保持平静,将内心的不安和矛盾隐藏起来。现下必须要保持自身冷静,“你说……的那些话,有证据吗?”

“没有。”

女孩目光朝旁边一转,“至少我本人没有,因为还没进行到那一步——哼,我有点怀疑他还有没有能力进行到那一步,又或许他不打算进行那一步。不管怎样,我没有可靠物证,不过关于那位神甫的其他……受害者,这个词是否得当?相信她们的经历能够从侧面印证我的说法。”

“其他人?”

“他熟练得可不像是初犯,大约从五六年前就开始间间断断有的事情吧。最早还是在他自己国家那里,然后是在日本西边九州岛上任职的时候,然后就是一年前来这之后。远的不必提,近的来说,就有前几天才在这家教堂接受过洗礼的那位菜贩女儿。以及在孤儿院里工作的莉迪亚姊妹。她也是以前神甫在街上发现的一位流浪儿,您去孤儿院找她,她或许会对你说一个和我一样的故事。”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神甫对你说的吗!”

“当然不是,你真以为他在告解啊。”

女孩嘲讽的语气冰凉,“我舔了他的血知道的那些事。”

“血?”曲秋茗看着她,又是血,“所以,你想说什么,你应该杀了那个老人?因为他是个……猥亵犯?你说的话真假我都不能判断。你很有可能是在撒谎,在诬陷。”

“爱信不信。我今天对你,对在场的各位说的话,以后如果到了公堂上,还会再重复一次,对官府说,对公众说。”

女孩回应,语调冷淡,“我会声明是神甫意图不良,只是因为那女人突然出现才分了神,我正当防卫,攻击他逃脱,匕首是我防身的工具。我做的一切合乎法律与道德,并且还有人证站在我这边,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出面,但总会有人愿意让那老头付出代价。一个人或许是撒谎,两个呢,三个呢,十数个甚至数十个呢?曲小姐,你要知道对我来说,你现在的言行也很有可能是在维护一个罪犯。”

“你……”

曲秋茗感觉自己心跳的快得有些不正常。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剑,内心矛盾,百感交集。若是在不久之前的过去,她必定不会相信自己听到的这言论。因为她亲眼见过,认识过那位遇害的老人,见过他的虔诚和慈悲,她不会接受这样低劣的诋毁。

但是如今呢?

自己有可能判断错误吗?

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现在已经不敢去轻易猜测,判断了。

曲秋茗深吸一口气,试图摆脱内心困惑,摆脱那四周始终干扰着的野兽气息。她看向自己身旁,夏玉雪。

夏玉雪会怎么做?

夏玉雪只是站在那,一言不发,低头面对女孩。左臂悬吊身前,右手紧贴裙边那暗藏软剑的位置。

“所以你会去官府,帮助我们证明阿库玛的清白?”

开口,平静不带起伏的语气,一如既往。

“如果有必要的话。”

“确实有必要,走吧。”

白衣的女人说,“你的言论真假,我们无从判断,也不应当由我们判断。你既然自认有合适的理由脱罪,那么也不必担心身陷囹圄。到堂上做个证,说你想说的话,帮助那被诬陷的,应当受你监护的人重获自由。”

“对。”曲秋茗手握长剑,并不放松警惕,关注着四周逡巡的脚步声。她已经感觉自己冷静下来了,“和我们走,去官府,向审判的人说明,让官府裁定谁真谁假。”

“现在?可不是个好时间,我最近几天可能有些忙。”

女童看着她们,冷笑,一口森白的尖牙,“不然我随时能走,阿库玛再等等也无所谓吧。”

“有什么事能比现在的事更重要?”

夏玉雪问。

“有位,嗯……我过去的相识,很快要来这里了。”女孩想了想,面对她,回答。曲秋茗看不见那兜帽下的双眼是蕴含何种情绪,只能看到阴冷的笑容,“我的旧相识,同伴的旧相识,以及,也是你的旧相识,琴师。我们,我是说,我和同伴,我们与他……她……那位,还有一些未清算的债务。”

曲秋茗似乎听见黑暗中传来犬吠。

“你清楚我在说谁吧?”

笑。

“我清楚。”夏玉雪依然用平静语气回答,“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更有理由督促你即刻前往官府配合调查了。”

“哦嗬嗬——这事可由不得你做主。”

面前兜帽阴影遮掩的脸庞,显出阴森的微笑。四周,犬只走动,喘息,低吠的声音始终不断,愈来愈剧烈。那小孩站立的位置,天窗之下,头顶的天空已消退了红色晚霞,变成了深深的紫黑色,隐约已可看见一两点星光。

“我不想现在,在这里动手。”夏玉雪依然语气平静。

“当然,你现在受伤了,不是?”

“我要求的时间不长,一周,那位三天后会来此处。到时候你们叙叙旧,我和同伴再去找那位结账。然后我如您几位所愿到官府,把阿库玛换出来。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怎样?”

“不可能。”

夏玉雪右手一动,手中多出一柄软剑,“现在就走。”

“试试看。”

红兜帽下的女孩,笑着,站在天窗下,转动着手中的匕首。从她的头顶洒下月光,今夜的月初升,已不再是月初的新月,已更加饱满,更加明亮。她的笑声粗重,沙哑,在喉咙间咕哝着,如同野兽的低吼。

曲秋茗握紧长剑,戒备。果然,长篇大论的废话之后,还是要依靠武力解决问题。

她听着四周黑暗之中,那脚步声,喘气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接近。她瞥了一眼身边,左臂还悬吊着,右手握剑的夏玉雪,然后又继续注视面前的孩童。

“冈田小姐,您带武器了吗?”

曲秋茗目不转睛,询问身后的人。

“……是的。”

“呃,冈田。或许我们不该参与到——”

“——给我,卡罗尔!然后待在我身边。”她听见背后传来利刃出鞘的金属声。冈田片折来时没有佩刀,想必是把商人的手杖剑拿来借用了,“我带了武器,秋茗姊妹。但我或许无法全心配合您的行动,我有需要保护的对象。”

“……您几位是不打算再试图通过文明的谈判解决问题了吧。”

“帮我提防那只狗就好了。”

曲秋茗没理会商人的废话嘀咕,都现在这情况了还谈什么。她对冈田片折吩咐,“别太勉强,小心为上。那只狗是致命的猛兽。”

“我知道,我见识过的。”

“有没有人考虑过这个问题:假设你们真的成功把船僮带去了,她到时候改口不替阿库玛申辩,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或者声称你们胁迫她作伪证怎么办?”

“……”

就你话多是不是?曲秋茗心想,咬着牙。

“哈哈哈哈哈。”

得意的笑声像犬吠一样,和黑暗中的野兽咆哮融为一体。

“那我们就向官府说明您和她的关系,威斯克斯船长。”

夏玉雪冷静地回应,“她受您派遣去寻找阿库玛,所以出现在教堂。并且我会作证,供称她曾经有做过杀手的前科背景,专门挑选像洛伦佐神甫那样的人行凶。这样的话,不需要她的证词,我们也可说明阿库玛的无罪。”

“可是阿库玛为何去教堂,还无法解释呢。”

“帮哪边的啊,混账!”

曲秋茗终于忍无可忍了,转身向后,瞪了商人一眼,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天,“阿库玛当然是为了——”

“——小心,秋茗姊妹!”

冈田片折一手握着出鞘的手杖剑,一手握着做剑鞘的长杖外壳,发现异样,即刻出声提醒。

曲秋茗同时也感觉到了脑后的一阵风声。

一阵快步跑动的脚步声。

异样的浓烈臭味,动物的气味,裹挟着风逼近。

还有凶狠的嚎叫。

“嗷——!”

她转身,就看见那黑色的,庞大的,口鼻眼睛,胸膛冒着磷火的巨犬扑面而来,张开那巨口,尖利的犬牙闪烁寒光,如同一把把匕首。

那么快,那么出其不意。

那一直隐藏的巨兽,终于,在这月光下,在这阴暗的小屋中现身。

曲秋茗愣神,面对野兽,举剑试图格挡。

“吼!”

那巨犬喉咙中发出一声吼叫,半空中巨大的身躯眼看就要落下,两只前爪,眼看就要搭上自己的双肩,将自己扑倒。

“上,同伴!不必担心,那只不过是片刻的接触!把她压制住,我来做致命一击。”

什么?

她好想听见女孩那沙哑的喊叫声,在黑暗中回响。

同时,她感觉自己的手臂被推了一下,整个人让到了一旁。巨犬扑了个空,落地。

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

夏玉雪把她推开了,但同时,伸出的左臂也被爪子撕破了一道,雪白的衣衫上沾了血。

曲秋茗站稳脚步。看那落在面前的黑狗,逡巡着,盘绕着,并没有继续攻击她,而是转向了从中作梗的夏玉雪,吠叫着,弓起身体。

“对,对!同伴,先杀了琴师,她是没有护身符的!”

“噜!”

女童的声音依然在不知何处响起。黑色的狗也应和着低吼。夏玉雪屏住呼吸,准备反击。另一边,冈田片折护着卡罗尔·威斯克斯,举着手中的杖与剑,准备援助。

曲秋茗转身,望向那天窗落下月光的位置。

没有人。

只有落在地上的红兜帽披风。

“你在哪?”

她大喊,挥舞手中的剑,“出来!”

“无处不在!”

那声音从身旁响起。曲秋茗转身,看见那黑狗。

“呜噜——”

巨犬又吼了一下,而后,发出粗重沙哑的声音,“就在这,时刻和我的同伴在一起!我们的血是一体的!”

曲秋茗愣住了。那黑狗在对她说话,虽然眼睛并未看向她,但确实是在对她说话。

“琴师,告诉她们,告诉这些人我的代号!”黑狗用人的语言说着,那腔调分明是披红兜帽的小孩独有的,“你还记得吧,嗯?你还没忘?告诉她们,在明国,在北京城,别人是怎么叫我们的?说!”

“……狼人。”

夏玉雪低声地喃喃自语,平静的脸庞上终于有了惊恐神色。

“对啦,京城狼人在大阪!”

浑身漆黑的巨犬,翻起嘴唇,牙齿间流淌着涎水,弓着腰背,面带凶光,在这个黑夜,在冰凉的月光下,在这小屋中咆哮着,“狼来了!”

(大阪?不是大阪,是难波。江户时才称为大阪)

(这个错误我也犯过)

(比较讨厌,不同时代的地名差异)

(内什么,呃,得把这段打戏跳过了)

(其实我也不想……好吧,其实我很想,因为没兴趣再写什么人兽大战)

(我没和狗打过架,实在想不出能打出什么花样)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能直接让这位小姑娘跟着夏玉雪她们走去自首算了,省了一堆垃圾情节和废话)

(不过人家是不会肯的啦,因为她还和某位我们都熟悉的朋友有很久很久以前的旧账要算)

(哦,这个我们不包括你在内,你还没见过她呢,曲小姐)

(不过很快也就要见到了,那位很快就要出场喽)

(唉,我还是更喜欢写那位的故事,你们这太无聊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眼前这一架是避无可避,我又不想写,跳过吧)

(Skip)

(唉,又跳过,我感觉自己好烂)

(我就烂~~)

(……我真是烦透这些破烂事情了)

曲秋茗双手更加用力地挤压着,将上半身的重量全部向下压去。感觉到手中皮毛粗糙的质感,感觉到指缝间跳动磷火的温热,以及血管的脉动渐渐微弱。

她的脸颊上已经添了几道殷红的抓痕,肩膀处的衣衫也已经被一道道地撕扯开来。手臂上还留有深深的牙印咬痕,血汩汩地流淌,顺着手臂而下,沾湿了手中的毛发。抓伤,咬伤,这很疼,但她此时……

(无暇顾及,是不是?我老用这个词)

……无暇顾及,就像无暇顾及脑海中莫名其妙的令人生厌的话语一样。此时的曲秋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死眼前这怪物。

(最好顾及一下,被动物抓咬受伤一定要去打疫苗……嗯,我可以安排注射)

“去死,去死,去死……”

她咬着牙念叨着,恍惚的双眼空洞,闪烁着失神的光芒。从她的掌间升起袅袅黑烟弥漫,刺鼻的气味难闻,令她回想起关于不久的过去一段不好的回忆,令她更加愤怒。

手上用力也更深。

“……你就不能直接去死吗?”

眼前长着尖牙利齿的血盆大口张开着,但是已经咬不到自己了,那两只利爪也无力地摊在地上。对视的那双眼睛,此时也变得黯淡浑浊,向上翻动,显出月牙般的眼白。面前黑暗的野兽,已经无力再挣扎抵抗。

但是还活着。

她想要它死。

她更加收紧双手。

直到另一只手从后搭上她的肩膀。

“我……我想足够了,秋茗姊妹。”背后冈田片折轻轻地,犹豫地说,“我想……现在你还是需要留住她性命的。”

听到熟悉的话语声,曲秋茗才好像终于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双手握住的,全身重量压制住的,已不再是一头猛兽,那凶狠的生物又再次变回了女孩的外貌。

快被她活活掐死的女孩。

她松开双手。

黑暗的室内,看到眼前女孩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张着嘴显出口中的尖牙,双手摊着,双眼上翻。呼吸微弱,脖子上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冒着刺鼻的黑烟,十字形状的。

她抬起自己沾血的手,发现自己原先挂在身前的银制十字架,此时已被扯下,绕在掌间。什么时候的事情?曲秋茗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是怎么制服黑狗的?

大脑一片空白,好像打斗的情节都被跳过了一般。

但那些令人讨厌的话依然清晰回响。

“又是什么血的垃圾能力……”

曲秋茗喃喃自语,自己似乎很多次喃喃自语。她伸着那缠绕十字架,沾满了血的手,按在身前,很不情愿地隔着衣物去触碰被赠予的那叶片。

“秋茗姊妹,离远些。”

冈田片折带着她站起来,将她向后拉开,检查眼前失去意识的女孩。曲秋茗转身,看见夏玉雪的目光。看见威斯克斯事不关己地留在远处原地,“船僮还活着。”

“真是个好消息。”

她站在那,有气无力地回答,面对夏玉雪。后者目光中的疑惑,与一言不发的沉默让她感觉有点不爽,她别过双眼。

“我需要做一些伤口处理。然后,等明天,她差不多恢复意识,我们再带她去官府。”冈田片折在不远处的书桌上发现了绷带,扯了一些,“这样,终于,或许我们可以证实阿库玛的清白,将这一场风波结束了。”

“太好了。”

曲秋茗的话语声中可听不出任何高兴的语气。她解开缠在手上的十字架,用衣服潦草地擦拭掉上面的血迹,然后将其重新戴回身前悬吊,姑且如此吧,“我真是烦透这些破烂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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