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口的三宫用同样冷漠的语气插话。
知恩图报,或许,可是救助自己的人是纳谷壬生,不是面前的二人。即便此时纳谷在这,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已决意的事情,没人可以左右。
可是走得出去吗?
三宫首本站在门口,挡住外面的光线,怀抱双臂,手中握着原属于他的刀,现在就剩下半边身体能用了。走得出去吗?
试试看。
平冢左马助坐在角落,弯着腰,手无寸铁,负伤在身,然而即便如此,他锐利的目光依旧带着杀意,紧盯着三宫首本,像一只猛禽蹲伏在栖架上打量猎物。
来。
剑拔弩张之时,还是山崎明回头,对同伴命令不得无礼。平冢左马助拥有自由决定去留的权力,他们应当尊重这位客人的意愿。
一个背弃主上,独自苟活的浪人不值得尊重。
三宫握着刀,对平冢左马助态度鄙夷。
可作为下属,他必须服从上级的命令,也就是山崎明的命令。所以当山崎明让他先出去,留下武器时。他还是照办了,俯身将刀靠在墙上,离开前的最后,瞥了平冢左马助一眼。
对面的人将刀取来,递给平冢左马助。
归还兵器,作为一种表达诚意的证明。
平冢左马助道了声谢,接过武器,握在手中。面前人态度好,他也就态度好。然而去意是已决了,明日,还是要离开。但他仍然请山崎老板放心,今天的对话不会有其他人知晓。毕竟自己是遭缉拿之人,无意横生事端。幕府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一个汇报对自己这个杀人凶手宽宏大量。
山崎明低头,向他行礼。无意强迫协作,也无意强制扣留,的确,只是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他能在此处多盘桓数日,静心安歇。即便已决心去寻找那位泷川出云介决斗,以现在的伤势,想来也很难取胜吧。请恕直言。
平冢左马助没有回答,眼睛向下又再次视察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躯干上的伤口很重,很深,此刻麻药的效力已经开始渐渐消退,尖锐的疼痛开始觉醒。这样的伤在休息一晚之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若明日就这样带伤去找出云介,结果会如何?或许这个问题确实值得考虑:自己是来决斗的,还是来赴死的?
再说。
他给了一个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回答。
山崎明没再说什么,将两人面前的地图卷上,站起身,油灯留了下来。他向着房门走去。临走前,他还是固执地,再一次,希望平冢左马助能对那个计划加以考虑。现在,他们很需要他的帮助。
知道了。
又是一个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回答。
山崎明最后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离开了。房门合上,这次门没有闩住。
但平冢左马助明白,自己依然是被困在这里了。
秋夜凉凄清,月光如霜冷画屏,独坐待天明。
深夜。
唐青鸾在庭院中独自挥舞着那柄竹剑,回忆着今天新学到的东西。
嘿!
手中武器当空一击,皮革包裹的竹袋刀自上而下,快速运动,在空中留下残影,又稳稳当当地停留在对面六尺高处。
哈!
她灵巧地运用腕力,带着竹袋刀转动,在空中绕了半个圆弧,重归高处。
喝!
紧接着,她鼓足力气,向下劈去,同时脚步移位,侧身打出这一击。当竹剑快接触地面的时候,猛地一收,止住落势。
竹袋刀的前段碰触到沙地上,刀身弯曲,反弹,微微激起沙尘。
唐青鸾恢复站姿,将竹袋刀重新收回身边,握在手里。
嗯,应该就是这样。
她自言自语,第一击佯攻,勾起对面架刀格挡。然后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第二击从侧方砍手腕。这招真不错。
她望着手中的竹袋刀。
这个学具也真不错。
手中的这柄练习用具真的很轻,比铁打的真剑轻了很多,也比木刀轻了很多,所以挥起来的速度也很快,也很不费力。收发也更加随心自如。
有了它,以后和俊秀练习就不会挨揍了。青鸾心想,笑得自鸣得意,好像这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可随即,脸上的笑又消失。要再和俊秀练习,恐怕要等一段时间了,今天才知道,他要出差,要去外地。也不知道那个奈良是在哪里,离这远不远?什么时候能回来?
唐青鸾望向庭院对面,住宿的房屋,屋中的灯火还是黑暗的。秋季的夜晚,今夜难得的不那么炎热,从回来冲了个澡以后,她在院子里练了那么久还没出汗。这应该也和手中的学具有关系吧。洗完澡,穿着宽松的睡衣,湿漉漉的头发扎起来沾湿后背的衣衫,凉凉的,感觉也很舒服。
这个夜晚是很舒服的,只是她等待着一个未归的人,内心还是难免有点焦躁。
还没回来呀,天,要和那些人喝到什么时候呀?
今天傍晚,道场的学习结束后,她和道场里其他与泷川俊秀熟知的学员一样,也去参加了告别的饭局。不过今天她没喝酒,所以坐在那有点无聊,便随着大多数人一起先走了。饭局的请客主人则和永见先生以及其他人留在那继续鏖战。
现在,唐青鸾也想喝点酒了,不过可惜,明天还得早起,还得继续去道场学习,最好还是别喝了。
(对对对,明天早上有事,今晚就不要喝酒哦,不然会睡过头的,那就糟糕了)
(真有脸说啊同志)
唐青鸾翻了个白眼,这声音怎么又来了?
(我一直在)
别在吧。
她站在院子中,月光下,独自一人,手中下意识地挥着竹袋刀,心想怎么每次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来烦自己,这个碎嘴女人,就那么喜欢和别人讲话吗?
(……嗯,好问题,我想我的确,啧,现在总是一大堆一大堆的对话)
(不过,今天话很少呀,今天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讲呢)
(切,只是把直接表述改成间接表述而已,对话还不是那些对话?)
(偷懒)
(垃圾作者)
(还画呢,画了个寂寞,一堆心理描写这能画出来?)
你们说啥呢?
唐青鸾心想,真够烦,偏偏在自己要专心练习的时候打扰。
她的身体摆出架势,手中握好竹袋刀,凭记忆进行挥击。今天,第一天,第一堂课。她见到了,学到了许多新的东西,刚刚开始上学,总是会有新鲜感的。此时她回忆着今天的学习内容,决定趁夜巩固复习一番。
挥击。
进步,撤步。
格挡,拨动,转刀。
自上而下的猛击,自下而上的反挑,自右向左的横扫,还有最顺手的横划八字连击。
(阿拉伯数字8?)
(你知道阿拉伯数字的,对吧?)
左右连击。
她懒得理会脑中的声音。刀在身体两侧一左一右,来回变换旋转,竹条刀身快速运动,引起簌簌风声,双脚配合着向前进步。
(你知道吗?横过来的8,就是“无限”的符号)
别说话,影响呼吸呀!
她自言自语地说着,继续进步,施展招数。呼吸,手腕,腰背,脚步,身心配合一体,打出标准的,毫无破绽的攻击。这是以密集的连续进攻来逼迫对方后退防守的,连续的,有规律的动作,牵引对方的格挡节奏。而后——
唐青鸾突然一变招数,刀在体侧绕上一圈后并未顺势划出,而是转了一个弧圈,刀尖对准前方,同时一只手伸到前面握住刀身,连击化为添手突刺的形象。
嘿!
自然而然地发出一声喊叫,配合发力。她的双手向前一贯,直击假想中敌方未能来得及防御的腹部位置。前刺的余力,让竹刀在她的手中轻轻抖动。她握着刀身的手,感受到皮革的柔软与粘性,以及其下竹条的结实与弹性。
怎样,不错吧?
唐青鸾维持着姿势,得意地微笑着,询问。
问谁呢?
挺不错,可左手把刀身全都握住了,突刺的时候,两只手的行动不是同步的,一快一慢,如果这是真剑,手握在了刀刃上,手指就要被划伤了。
一旁,突然响起声音回答,让她从方才的沉浸中反应过来。
熟悉的声音评价到。
回来了。
唐青鸾转身,站好,不知为什么还把竹袋刀向身后藏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刚才的练习被人看见。被泷川俊秀看见。
结束了,饭局?
是的,终于结束了。
她的对面,站在房屋的外廊上倚靠着柱子的人,就是泷川俊秀。双手垂在身边,眼睛半睁着,在月光下看起来很是疲倦的样子,喝多了的样子,双颊泛红,微笑也有气无力。
他的怀中抱着一柄剑,样子看来不是他常带的佩剑。
他什么时候站那的啊?
唐青鸾刚才光想着招式施展变化,根本没注意有人走来。怎么站那都不打招呼,突然开口吓了自己一跳。
俊秀踏下台阶,却没走近,而是坐在平台上望着她。
不要讲话,会干扰呼吸。是她这样说的,所以他就等她打完再讲喽。不过,顺便一提,运动的时候自己讲话不也会干扰呼吸嘛。
我知道。
青鸾没好意思地翻了翻眼,刚才那话又不是对他说的。
那在对谁说?
……没什么。喝多了没,才回来?
转移话题。
俊秀伸手,揉了揉额头,微笑,想来确实是喝多了点。他让自己不必担心,怎么可能?明天很早就要走了,那要注意休息呀,还喝那么多酒,那么晚才回来?
说到这里,青鸾责怪起来。怎么请吃饭也不提前说一下,今天下午突然讲?并且,这当地习俗有点怪怪的,应该是留的人请走的人吃饭,为走的人送别才对吧?搞反了这。
假的。
对面人回答。这完全是临时决定要这样做的,上级要求的事情,并非本意。
什么上级还要求下属出差必须请客啊?
唐青鸾心想,管得真宽。不过就算请客是……假的,那能叫假吗?要出远门总是真的吧?也没提前说嘛。
奈良?那个地方在哪?离这远不远?”
也是假的,我不去奈良。
泷川俊秀微笑着回答。微笑,其中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意味,或许这同样是假的。不过不论真假,青鸾看到这个微笑还是觉得很亲切,似乎,眼前的人很久没对自己这样笑过了。
不走了?
唐青鸾感觉眼前情况有点晕,靠近了,她能够闻到对方身上浓浓的酒气。不走了还装模作样请什么客?白花钱不是?搞这一出干嘛?
不,确实明天早晨要外出。不过目的地不是奈良,是别处。
哪?
……抱歉,这得暂时保密。
迟疑,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化了,青鸾察觉到了。
对了,晚上没喝多吧?没像昨天一样?
俊秀的反问,转移话题。
唐青鸾根本没喝酒。
这样。
泷川俊秀点点头,呈现出一副醉了的姿态,好像昨天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他真醉了。
唐青鸾翻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埋怨。感觉昨天今天,白天黑夜,两个人的角色发生了颠倒,现在对面的是喝酒不适量的麻烦精,自己成了唠唠叨叨的老妈子。
于是老妈子叮嘱面前的人快点去睡觉。明天两人都要早起,自己醒了,去道场之前会把他叫醒,可不能误了行程。
方才的察觉,现在她也不予理会了,保密的问题也没有追问了。保密就保密吧,也许是工作要求。
俊秀却没走,依然坐在那里。问她为什么还不睡?
青鸾站在那里,回答她还不想睡,再练会剑。
于是泷川俊秀也决定还不想睡,决定在这坐会。看着她练剑。
随便。
青鸾没打算再管了。握着手中的竹袋刀,她站在那,又摆起架势,开始练习招式动作。眼睛不时朝着俊秀那里看去,有点担心自己哪里做错了又要被批评一顿。
泷川俊秀坐在那,看着她。
脸上的微笑渐渐淡化,复杂的眼神中酝酿了许多情绪。
在想什么呢?
青鸾挥着手中的刀,瞟向彼处。自己又有哪动作不标准?
青鸾感觉被这目光注视很不自在,索性顺势脚步一转,背向他。一边手中运动,一边让他别再望着自己了,搞得自己很难受诶。
这一说,背后的批评就来了。让她也别老想着回望,节奏都乱了。挥剑时要保持专注,不要受干扰分心。
哦,这样。
她答道,背对着看不到后面的目光,感觉自身状态好了一点,节奏也恢复了。
手臂运动,腰间发力,脚步配合。
内心专注。
直砍。
横扫。
闪避。
退——
她突然感觉腰被什么顶了一下,打断了行动。转身,发现泷川俊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用手中刀的刀鞘顶端捅了她一击。
又搞什么?
不要被外界情况干扰,但也不要忽视可能存在的威胁。脚步声,本应当是能听到的,后背风向变化,本应当是能察觉到的。
知道啦。
青鸾嘟囔着,道理自己又不是不懂,但突然这么来一下谁会防备啊?
泷川俊秀站在她的面前,两人的距离很近。她能闻到对方呼吸间浓浓的酒味,看着对方看自己的眼神,看着面无表情的脸庞。近了,可她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又变远了,变回早晨的样子,昨日的样子,这几天以来一直如此的样子。
他对自己这样的态度,是为什么呢?
青鸾感觉很迷惑,感觉很不安。
知道了什么?发现了什么?察觉了什么?
别总是一个人练。
对面,俊秀开口,用平静沉稳的声音说话。他让青鸾和他打一会,两人对练更有效果。
喝醉了还打?
不影响。
好吧。
青鸾心想对练的确更有效果。至于这人,恐怕喝醉了也还能有力作战,两人练习估计还是自己单方面被虐。于是她朝着房屋那里走去。
不打啊?
不,打啊。
青鸾回答,她是要去拿另外一柄那个……竹袋刀过来。上泉老师也送了两人各一柄,俊秀当时已经走了,她便给捎回来了。现在去把拿来。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走到房门前,拉开门板,走入室内。
留下泷川俊秀一人在庭院中。
庭院中的人独自站立。
秋夜的风,凉凉的,确实变天了,入秋了。泷川俊秀望着空中的明月,呼吸的气息带着酒精余味,沉醉的头脑中,想着许多事情,许多思绪。
要不要告诉她呢?
对她直言?
他自言自语,问自己这个问题,握着手中的刀。
或许唐青鸾还是应当知道情况的,或许自己还是应当说的。该对她有更多信任。自己隐瞒的事情已经很多了,还要再多这一件吗?
债上加债可不好。
不,还是不行。
他摇摇头,镇定思绪。不能说出来,至少现在不行。这一次前往难波,并不单单为了我自己的……复仇,还有其他。这其他的事,她是不能知道的,不能让她知道,必须对她保密。
对她,对红叶,对很多人都要保密。
保密。
泷川俊秀重重地叹息一声,低垂下沉重的头颅。红叶说的没错,保密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她,对这——
——喂。
对面的呼喊打断他的思绪。
对面,唐青鸾从房屋走出来,走下台阶回到庭院中,手中又多了一柄长长的,皮革包裹着细竹条制成的竹袋刀,这便是上泉老师赠予他的。
她将刀具递过来。
俊秀接过去,握在手中,试着挥了挥,便感受到充满弹性的刀身,在划破空气时传来的轻微抖动。
恩师赠予的礼物,直到此时他才触碰到。
很轻。
俊秀评价。
并且很软——比木刀要软。
唐青鸾得意地微笑,补充,手中挥着刀不知道在显摆个什么劲。这样的刀,打到身上也不那么疼了,这样,两人练习就不用担心一个失误被揍一头包了。
她的话语,令俊秀扫过一眼,目光锐利。
但她没注意到,还在那自顾自地讲话,跟个傻缺一样。
活人剑,嗯。这就是上泉老师说的活人剑,不会死人的剑。
青鸾说,眉飞色舞,还配合地点点头。
好,活人剑。
泷川俊秀一扬手中的竹袋刀,走到廊边,将随身携带而来的那柄真剑放下,转身回来,做出微笑的表情。那么,就用这活人剑来练习吧。
嗯。
增加点难度。
啊?
规定:战斗的时候,泷川俊秀会继续开口说话。唐青鸾要流畅对答,同时不能分心。
……行吧。
青鸾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反正,不必担心,失误了被打两下,不轻不重的,没什么大不了。于是她也向后退去,做起架势。
预备。
泷川俊秀握着竹袋刀,上前,发起进攻。
唐青鸾后退一步,躲避,紧接着回击。
格挡。
击打。
有来有回的对战。双方全神贯注,击打防守有条不紊,步法轻快,张弛有度。秋夜的月光下,两人在庭院之中来回攻防,影子在平坦的沙地上不断移动,犹如对舞。
泷川俊秀的出招较为简单,较为格式化,倾向于进攻,身形站位也相对固定,变化较少。这是在给唐青鸾喂招。唐青鸾则进行应对,见招拆招。
他看起来可和刚才完全不同。青鸾心想,一点都不像喝醉了的样子。出手还是如往常般迅速,有力。
只是脸上的表情,依然刻板的冷漠。
竹袋刀在空中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第一天学习,感觉怎么样?
泷川俊秀开始问话了,配合着动作,有条不紊。
挺好。
唐青鸾简短地回答,一边回答,一般还得专注防守,这可不容易。
还习惯吗?
嗯。
都学了什么呢?
没什么,第一天嘛,就是,大家见面,互相认识,然后练习。
指定了搭档吧。
对。
谁呀?是我认识的人吗?
叫……
她快速思索,同时打开对面一记斜劈,感觉思路有点乱。天,对面怎么能一边说话一边动手,动作还这么快的都不带停顿的。
叫米户,看起来,年纪,和我,嗯,差不多。
这位倒不认识。他剑术怎么样?
泷川俊秀紧跟着一记突刺,被唐青鸾躲过。
挺好。
有没有对打过?那一直都有这个传统。搭档初次见面,先对打一场,谁先中招谁就输。你们打过了吗?
嗯,打过。
结果呢?
……我先中招。
哈。
一时大意……
她感觉自己有点跟不上对面的节奏了。俊秀的出招开始变化,速度不再单一,有快有慢,青鸾努力地想控制自己变速跟上,但力不从心。同时还得回答问题。
可,我们打了,三局两胜。最后还是,我赢了。
你第一局就输了。
可——
她中断话语,挡下突如其来的横劈。
你说什么?
击打。
……
沉默,青鸾光顾着抵抗了。
你们是一开始说好三局两胜?所以你第一局故意输掉,以放松对方警惕为后两局制造机会的吗?
……
沉默,回击。青鸾的额头上开始出汗,手臂开始发酸,看来今天还是比较热的。
我想不是。
……
啪。
啪——啪。
——
啪。
竹袋刀的碰撞声开始变得混乱。
喂,回答问题!
回答什么呀?唐青鸾废力地招架,现在自己哪里还有功夫关心问题?要专注专注专注。
今天午饭有什么菜?
虾仁鸡蛋羹——
——啪。
话音刚落,就响起清脆的一声。
唐青鸾眼看着对面招式陡然变化,原本的左右连击化为添手突刺,她倒是及时反应过来,立刻躲闪。这招正是自己方才独自练习时用的。
然而突刺也是假动作。
俊秀握刀的手猛地一甩,竹袋刀在空中扬起,落下,迎头一击。
打在唐青鸾头顶。
愣神数秒,继而,猛然反应过来的疼痛,让青鸾本能地慌乱,向后退去,手中的刀也丢到了地上。她毫无防御能力地站在那,伸手捂着头。
俊秀也没有追击,站在原地。
微笑,但是假的。
鸡蛋羹?不错,挺好,早知道就留在那蹭饭了。加点酱油,拌着米饭很好吃。
他用平稳冷静的语调嘲讽。
疼……
青鸾站在那,捂着头顶。虽然对方没用木刀,但是这疼痛的力度却好像分毫未减,头顶天灵盖,被击中的地方火辣辣地跳动着发疼,让她倒吸凉气。这疼痛如被竹条抽打一般——好像也的确如此。
……疼啊。
当然疼了,用尽全力去打的一击,怎么会不疼呢?泷川俊秀站在对面,脸上是没有温度的微笑。
……可,只是练习。
练习中没有躲过,实战中呢?练习中输了第一局,赢了后两局,实战中呢?
……
青鸾看着他,沉默,没反驳。
练习中,使用的是竹条制的学具。所以即便头顶受击,此时也只是感觉疼痛而已。可实战中呢,若是用真剑呢?即便木刀,这一击也是致命的。被击中的人,现在还会有机会喊疼,有机会和对手说话闲聊吗?
俊秀一只手握着竹袋刀,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击打,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声音。
虾仁鸡蛋羹也别想再吃了。
“……”
活人剑。
他看着手中的竹袋刀,像是自言自语般感慨。
不错,杀人刀亦是活人剑。上泉秀纲老师的心意,泷川俊秀不是不明白。剑术较量,必然是有高低之分的,高者自生,低者自灭。可是,还存在一层更高的境界,那是在战斗之中,双方生死较量之中,以至高至上的剑术技艺掌控全局,掌控防守以周全自我,掌控攻击以周全敌人,以无伤的形式取得胜利,令对方心悦诚服缴械投降。
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可是,自问,自己可以达到那种境界吗?
无法达到。泷川俊秀承认,当面对强敌之时,自己是无法做到保全对方性命的,自己甚至无法保全自己的性命。因而,所以,这活人剑,他只能视其为杀人刀。无论手执何种兵器,无论是生死的较量还是平常的练习,他都只能以必胜之心去对待。
你呢?
我……青鸾看着他,不明其意。
你明白我的期望吗?
呃……明白还是不明白,回答呀姐姐。
期望,你可以认真地对待每一次练习。期望,当二人手持竹刀,木刀之时,都可以将其视为真剑对待。当二人练习,稽古之时,都可以视其为实战对待。希望你明白,每一次剑术的较量,胜利便意味着存活,失败便意味着死亡。
杀人刀即为活人剑,可反过来说,活人剑亦为杀人刀。
啊……嗯。
她好像有点明白对方的话。好吧,并不。
简单说,对练的时候别再分心了。别再随随便便,若无其事。别再想着被竹刀打中就不会疼痛,不会受伤了,不会致命了。对每一次练习,每次一作战,都要认真,都要视其为生死攸关的较量。即便手持竹刀,也要像持真剑一样警惕,不可有半点放松。
这是泷川俊秀的忠告。
知道了。
青鸾底下头,低声地回答,现在,知道了。
那么,今晚的对练就到此为止。相信,对面的人已经又一次学到了新的一课。
俊秀走向外廊边。他让青鸾跟随过来,有东西要给她看。
唐青鸾拾起掉在地上那柄竹袋刀,跟随。
泷川俊秀似乎听说,青鸾好像对自己的国家,两人如今身处的这片土地很感兴趣的样子。那么,现在,他就来给这位外来的旅客朋友做一下介绍。
听谁说的?唐青鸾心想。
俊秀坐在走廊边缘,伸手握住竹袋刀皮革包裹的刀身,用刀柄末端在沙地上画起来。
看,这就是日本的地理形状。日本是一个岛国,和明国比起来面积不大,这个国家主要有四个大岛。
最西边是九州岛,两人对此都很熟悉了,平户就位于此处,这里是与明国,琉球,以及东南诸国相近的交通要道。所谓南蛮,也就是西方国家的船只,也多由此处入港,因而,天主教也在此盛行,这里人流复杂,充斥着许多新鲜事物,一个姓氏为大友的大名掌控此地。
九州岛靠东,和东边岛屿相接的位置,被称为中国。因为靠近中间吧,就这样。这里的统领者是一位毛利大名。
“这长长的,最大的岛屿是本州岛,在它南边方方正正的,则是四国岛。这两座岛屿都是政治要地。本州中央,有一片平原叫做关原。关原西边是关西,东边是关东。关西,靠南边的位置,这就是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京城。
俊秀任职之处便是征夷大将军府,他的主上,就是足利义辉将军。征夷大将军,本该是只对天皇负责,总领全国事务,掌控全部土地的一国之主。可在如今的世道,战乱四起,三好家原本为将军手下的管代,如今也稽越称霸。京都周边,被称为畿内的一带以及四国岛,实际势力最大的就是三好家。
关东,则是一片兵家必争之地。长尾,上野,武田,织田,松平,各方势力分别占据土地,纷争频繁。上泉老师就是上野国人。上野国属长尾势力,正与武田方进行作战。两方势力的领导者分别是长尾景虎与武田信玄,他们都是善于用兵的将帅。
“最北边的东北岛,是日本的本土民族阿依努人的聚集地,所谓征夷大将军,其中的‘夷’指的便是阿依努人,他们也被称为虾夷人。这里位置偏北,气候较为寒冷,多山地森林,是伊达氏大名的势力所在。
青鸾看着地图,听着他说的话。不知道对方的用意,这其中有许多知识,许多事情,是她未曾听说过也未曾了解过的。为何,如今眼前人要对自己说这些?
看着俊秀的面孔,她感觉是一张不开心的脸庞。
只是展示一下,如今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群雄纷起,地方割据,相互之间战火不断。足利将军面对这分裂局面,即便有心一统太平,也遭遇重重阻挠。就是上泉老师本人,也多年在上野国,为箕轮城安危奋战。
在如今这样的乱世中,活人剑还可以实现吗?
……嗯,或许可以吧?
青鸾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看着眼前沙地上的地图,她思绪复杂。
或许可以?
俊秀听到她的回答,微笑,苦笑,她可以这样想,真是太好了。可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或许终究只是一种理想。活人剑的奥义,懂得的终究只是少数,大多人依然选择杀人刀。要一统天下,自然是少不了杀伐征战的。在这其中,会有多少黎民遭殃呢?会有多少血白白流逝,多少生命无辜陨落?这样的责任,真的有人能承担得起吗?如果有一些违背原则的事情要做,真的有人能下定决心去做吗?
她不说话了。
啧。
俊秀摇摇头,觉得自己确实喝多了。怎么对这人说起这个来?
他微笑着挥手,竹袋刀的刀柄将沙地上的地图划乱抹去。这个国家的一切也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什么政局什么战乱的,也不是她的责任,而是自己的。”
不开心吗,俊秀?是有什么事情吗?
青鸾迟疑着,终于把这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问了出来。
你一直都不开心,今天更不开心。
对,今天不开心,因为一位同伴离世。被平冢左马助杀死了。
泷川俊秀面色严肃。
泉藏人?
不,另一位,名叫河原冰室坊,一个好人。这件事发生在今天早上,河原先生在城南发现了平冢左马助,与他交战,不敌殒命。他是因我而来的,青鸾,还记得吗,在平户,在小枝夫人的住所,我与他之间的约战。
记得。
其实还记起了一点别的事情,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青鸾更关切眼前的情况。
平冢左马助,现在城中?
可能在,去向不明。所以只能希望在自己离开之后,对方得知了消息也会跟着离开。
青鸾这才知道,这原来就是眼前人出行的原因。
不,不完全是。
俊秀迟疑片刻,还是将话题转了回去,叮嘱青鸾这几天还是要小心,不能放松警惕。
我知道。
青鸾握紧手中的竹袋刀,回忆,断裂的太刀,重伤的自己。还有……康答女士。
如果遇上了别犯傻。立刻喊人,喊官府。别想着单独决斗!
俊秀看出她的想法。
……好的。
口中答应。
可万一真到了不得不战斗的时候,还是一定要小心。此人有多危险,两人是见识过的。出手很快,并且擅长偷袭,不是平常熟悉的那种正面较量的对手。如果他对你说话,不要分心,如果他假装投降,不要靠近。如果你伤到了他,不要轻易放松警惕。
嗯。
如果他请你吃东西,请你喝酒,不要接受。如果他让你跟他去别的地方,不要跟随。如果他问你住在哪里,家里有哪些人,也不要回答他的问题。
……嗯。
俊秀细心叮嘱,唐青鸾感觉话中哪里怪怪的。
自己的安危自己自然关心,可是她更加关心,对于这个敌人,眼前人该怎么办?
小心应对吧。
俊秀叹了口气,若早知会有今天局面,他当时就该背后一箭将其击杀。但既然已经许下了决斗的承诺,那么这责任,便不能推却了。
这就是他一直不开心的原因吗?
青鸾心想,或许不是。自从来到京城之后,对自己,他总是像有心事隐瞒,有顾虑积淤心中,是什么?心中所想,关于平户的那个念头,此时又冒起,这一次让她注意到了。唐青鸾心虚地低下头,没再看对面的人,试图压抑住自己的想法。
要不要问?
要不要说?
不要吧,犯什么傻呢。
可千万不要。
但他有权知道呀。
不要说不要说。
就当无事发生。
要保密。
青鸾?
啊?
俊秀坐在她的身边,抬起眼看着她,或许是因为饮酒又或许是因为疲倦,无精打采,询问她问题,说话声很轻,很细,很温和。
你……你有没有觉得我这几天一直对你态度冷淡啊?如果是的话,真抱歉。我心里一直有事……本该是与你无关的事,可……我不知道,我猜我始终还是没办法像过去一样和你相处,也没办法不向你提起。
怎么?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呢?
……
你不用说是什么事情,只要告诉我有没有就可以了。
……有。
有就有吧,我也有事对你隐瞒。很多事,很重要的事。所以我也能够理解你为什么不说,能理解这事对你来说,必定是很重的负担,必定很让你矛盾。
嗯……
果然如此。
俊秀,我可以问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吗?
某个人告诉我的。
红……王红叶?
不,当然不是红叶。她很珍视你的真心表达,不会轻易对其他人宣告的,即便是对我,也不会。是别人说的。
……哦。
那会是谁呢?青鸾也不关心这个问题。想来,是自己的表现太过明显,连别人都能够注意到了吧。可自己却不自知。
但我的确向她求证了。红叶也证实了我听到的传闻。请别因此怪她。
……怎会。
青鸾看着地面,轻轻地回答。她知道现在道歉也没用,但,对于一直以来的隐瞒,她确实感觉很难过。所以她道歉了。
不要道歉。
他面朝她,伸出双手,按着她的肩膀,让她抬起头来,对她报以微笑,一个苦闷但是真诚的微笑。因为你没有做任何需要向我道歉的事情。你不必让秘密一直留在心中成为负担,也不必为此烦恼,为此纠结。既然有自己的想法,就照着这个想法去做,别去顾忌其他,别顾忌过去,历史,也别顾忌我。请知道,其中的责任应该我来承担,而不是你。
……但我想,我应该去顾忌其他,也应该顾忌你。也应该承担责任。
她看着他的眼睛,别过脸去,依然用轻轻的声音回答,
如果你这样想。
泷川俊秀轻轻叹息一声,面对她。无论如何,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待归来之后,就都结束了。
是吗?看来日子已经定好了呀。
青鸾轻轻笑着。那么,如果不是奈良,要去哪里呢?做什么呢?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能说。
这样也好。
青鸾点点头,怎样都好,只是,希望,请,别因此讨厌我。不过如果因此讨厌的话也是我自作自受。只是,我真的希望我们能够一直做朋友。
这话很无耻,她知道。
……我知道,青鸾。
俊秀迟疑片刻,双手放开她的肩膀,因为某些另外的原因,没有回应她的希望,只是转移话题。他转身,从身旁拾起那柄刀。这是一份礼物,这是他昨日去见义辉将军时,将军赠予给眼前人的,委托他代为交付。
礼物?可是——
不是我送的,是将军送的,所以请别推却了,收下。
嗯。
青鸾接过,沉重地微笑着将刀抽出。新的太刀,真漂亮。
好好使用。
当然了。
青鸾点点头,就将刀收回鞘中,放在身边,放在竹袋刀边上,她此时是没心情再去欣赏。这一柄真刀和一柄竹剑并排而放,杀人刀和活人剑。
别再这么闷闷不乐的了,好吗?笑一笑,嗯?
俊秀在一旁说着,同样不轻松的语气,使这句话宽慰起不到一点作用。看来,无论如何,无论是眼前人,还是他自己,注定在这个夜晚是笑不起来的了。
诶,青鸾,你知道红叶对你怎么称呼吗?
知道啊。
她又重重叹了口气,想都不想就回答:白痴。
……经常这样?
哦——没有没有没有,我们……互相开玩笑这样喊的。对,开玩笑,是的。
白痴。
对面的人将信将疑。唐青鸾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傻笑。但笑的时候,她感觉两人间的气氛没那么凝重了。轻松了,似乎。对面,泷川俊秀看着她,也轻轻微笑。现在,像是真的了,像是过往熟悉的了。
看来,还是能笑起来的。
特别的人。
泷川俊秀望着那张脸,微笑着说。她是这样称呼你的。
你确实是一个特别的人。同你相处之时,人们会感觉不一样。会感觉很自在,很轻松,无拘无束,会将所有的烦恼,所有的盘算都暂时忘却。当你以微笑对旁人的时候,旁人也会以微笑回应。
你有着独特的,感染旁人,改变旁人的能力。你的言行,你的举止,无时无刻不在影响身边的世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更简单也更美丽。因你有一颗赤诚的心,有高尚的品格。你的灵魂是独一无二的,你也是独一无二的,最特别的。
我能有机会认识你真好。
我……也是。青鸾回答,能有机会认识你也真好,俊秀。
两人对话之间,夜已深了,更深了。
你还不睡吗?明天就要走了。
再坐会吧。
那么,我先休息了。
唐青鸾确实感觉有点困,所以站起来,转身,拿起竹袋刀和太刀,向屋里走去。
……祝你明日一路顺风,俊秀。
谢谢。
他回答,坐在廊边,身旁放着另一柄竹袋刀。
身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于是,就这样结束了。这一晚的对话。
一场和误会有关的对话,一场带着歧义的对话,可是双方却浑然不知。
这就是所谓戏剧性,嗯。
误会?什么误会?你什么意思?
得,那声音又出现了。青鸾心想,偏偏,总是在自己最烦心的时候拱火。
如果两人之间能互相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那么,其中误会很容易就会消除。可惜,现实并不是按这种走向。人生不也真是如此吗?阴差阳错之间,造成多少聚散离合?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
什么快乐片段?叫做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你才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算了别对我说话了烦死了让我一个人待着我想静静。
嘟囔。
嗯……好吧,这是个陈年老梗了不好笑,但在此还是要忍不住问一句——
——我不知道谁是静静!
俊秀听见背后的说话声,回过头去,只看见唐青鸾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
真好奇,她总是这样自言自语,到底是在和谁说话呢?
倒是非常……特别。
算了,无关紧要。
不必放在心上。
不过,误会?
什么误会呢?
还有什么误会呢?
他对她,还有其他的隐瞒,这自己是知道的。
她对他呢,也是如此?
泷川俊秀此时不想去想更多的事情了,不想去问更多的问题了。今天已经想了许多,问了许多,便到此为止吧。
坐在走廊边,面对着庭院,看着已到中天的月亮,身旁放着一柄竹袋刀,晚风吹拂,他深吸一口初秋凉凉的空气,呼出弥漫酒味的气息。他感觉神志清明,从白天,从往日一直堆积着的,压抑着的那许多思绪,许多烦闷许多心结,此时终于一扫而空。
因为一段对话。
因为一段相处的时光。
特别的。
他目光敏锐,他思路清晰,他望着月亮,心中已经开始计划安排明日之事,未来之事。他已定好了心意,已准备好踏上旅途。
不再烦闷,不再消沉,也不再犹豫不决。
这是特别的心情。
特别的人。
泷川俊秀自言自语,望着明月,微笑,的确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