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鸾说着,扇子打开往头顶一举,花哨地转了一圈。
“那你就先自己跳着吧,我把事情做完了再陪你。”
王红叶却没再理她,自顾自地蹲在河边,从竹篮中取出一盏盏四方纸灯笼,将它们一个个点起。青鸾看着她独自做事的背影,猜想,此时那张脸上一定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笑容。
感觉在一旁看着没什么意思,跳舞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她走近她。
“你又在做什么呢?”
她问,看向远处的河面。水面上隐约可见点点光芒,她想她大概知道对方在做什么。
“我在放河灯。”
王红叶回答,“这也是过节的一个习俗。”
“这我知道。”唐青鸾说,“在我们那里,过这个节的时候也要做这件事情。我记得……很早很早以前的了吧,小时候的事了。我娘当时还在,领着我去看河灯的,很漂亮。”
“你自己放过吗?”
王红叶问着,挽起衣袖,举起了第一盏点好的河灯,手托着四方形的木板底座,轻轻将其置于河水之中,看那小小的灯火渐渐远去,融汇到那一片光芒之中。在两人的附近,也有其他的一些人,同样在水边放灯。在河面上,还隐约可见小船,船上也灯火通明,也有人往水里放灯。若看得再仔细些,还可见水中漂浮着鲜花,漂浮着木盘盛放的果品。所有的供奉顺水而逝,在漆黑的河面之上明亮着,如同星光汇聚成银河。
远处的天边,晚霞的余晖已经完全消散。
王红叶双手合十,低声祷告,不知在说些什么。
“嗯……放过。”
唐青鸾回答,“不过那时候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是到了济南……嗯,后来的事情了。”
“看来你也亲身经历过这个节日。”
背影说着,又举起第二盏灯,同样将其放入水中。
“对。”
内心之中有某些记忆触动起来,唐青鸾将手中的扇子合起,插在腰间。脸上的笑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消散,如河灯一般逝向远方。
耳边不再能够听见舞乐的声响,也不再能够听见人群的喧嚣。
“很遗憾呀。这样一来,今天带你来过节,没办法给你全新的体验呢,无法如你所愿。”
背影结束第二次祷祝,开口。
“倒也没有,这的节日,和在故乡也是挺不一样的。”
她渐渐走近背影,感觉眼前的场景很熟悉,但是眼前的人很陌生,因为衣着不同平常,“就比如说舞蹈吧。虽然在那里也有舞蹈,但是和这里不尽相同。虽然同是唱歌跳舞,但还是有区别的。河灯也是……嗯,反正就是不一样,感觉也不一样。”
“你的心情也不一样吧?”
“或许。”
她走到王红叶的身边,蹲下,看着身边人的那张脸。的确,没笑,一点笑容都没有。
唐青鸾从地上拿起一盏点着的河灯,细细端详。要说这河灯和曾经看过的有什么不同,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四四方方的简单外形,简单的白纸衣,简单的白蜡烛。这是最常见的形象了,其上书写的经文,还有绘画的莲花,也是寻常可见的。只不过那字有点歪,莲花画得也扭扭曲曲的。节日的促销商品,不走心呢。
“别过来,站远一点。”
王红叶对她说话,将灯从她的手中接过,放入河中,依然进行低声的祷告。似乎在念一串名字,她听不清楚。
“为什么?”
“……你不适合在一旁看。”
什么避讳嘛。
她心里默默吐槽,但还是依言向后退去,远离了身边的人。
无论是在故乡,还是在这里,放河灯作为节日习俗,意义都相同。盂兰盆节的这一天,灵魂会返回尘世,接受供奉。而到了晚上,一天将尽之时,它们就要离开,重新归去往生,放河灯,让灯火顺水而去,便是在为故魂指引离去之路。
这是送别的仪式。在乘驾精灵马,受火盆指引归来之后,在享用过米饭香火的祭祀,观赏过盛大的盆舞之后,终于该到了返回的时间了。
节日也就要结束了。
这是一个喜庆的节日,现在,喜庆也就要结束了。
“我今天去找你的时候,一开始先去了俊秀家。”
王红叶放完了三盏灯,结束了三次祷告,暂时停下手中的事。望着河面,对背后的她说起话来,“我以为你会在那的,放假了,你该在家闲着。结果你不在。荣觉院夫人告诉我,你现在就寄宿在道场了。”
“嗯,对。”
她站得远远地,回答。
“为什么呀?”
“我觉得来回太麻烦了,就住那了。”
唐青鸾说,“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我……对永见掌门讲过了。他给我安排了一间客房,一个人住没什么。”
“是吗?”
面前人语气平静地说,看着远处灯火点点,不时,有几盏河灯从上游漂流而下,从她身边经过,“那挺好的。只是,夫人担心你是在她家里住不惯才搬出去。毕竟俊秀离开了,你也跟着离开了,她会有些多想。”
“好吧。”
唐青鸾回答,目光望向漂过的灯,“不过我可没那种想法,叔叔阿姨很热情的。”
“……我记得你前几天不是这样说的。”
“啊?哪有?”
立刻否认。
“你说住他们家不太习惯的呀,说讲话总是要端着挺累的。”
“……那是你说的吧?”
唐青鸾搜索起酒醉的记忆,反问。
“不对,是你先说的。”
背影固执地纠正,“不过,的确,我也这样想,我当时也这样说了。今天我见了夫人,和她讲话,感觉还是那样,总是要小心应付,确实挺累的。”
“你以后可不是得每天都要遭罪?”
这对话怎么这么耳熟呢?
唐青鸾心想,怎么和当时的对话几乎一模一样?第三次自杀了。
“啊,是呀。结婚以后……那恐怕的确得每天遭罪了。你知道,我和俊秀,我们之前都已经说好了,结婚后我虽然住在他们家,但我的生意可不会放掉。平时恐怕还得经常四处走动,买卖呀,出海呀,开会呀,商谈呀之类的。我都计划好了,心里都打算得面面俱到了。”
“可是……?”
“可是今天见了夫人,这些话没有一句能说出口的。”
背影低下头,叹气,“夫人还是希望我能像她一样做个贤妻良母,居家主内。她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的行业,对我从没有像贵族对平民那样看轻鄙视。所以她的想法也自然不会明说,不会像命令一样强迫。可是劝导的意图,在话语中还是可以体现出来,可以被察觉到的。不明说,也叫人无法反驳,我又无法认同,只能打马虎眼糊弄过去。面对她,我真感觉有点力不从心,感觉时刻被压制住,我真不喜欢身处这样的被动境地。”
“嗯,可以想象。”
唐青鸾眼珠子翻一翻。听眼前人讲吃瘪经历,联想到自己印象中俊秀他妈的形象,内心不免幸灾乐祸,几乎忘了自己的事了,“你确实不是个习惯被压制,被束缚的人。”
“你挺懂我的嘛。”
王红叶背对着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这番话我也只能今天在这对你说。不能告诉夫人,也不能告诉俊秀,除你之外没别人可发牢骚的了。往后的日子,还得我自己打算。”
唐青鸾看着她,又看了看自己伸出的手,打量指甲。
沉默片刻。
“俊秀什么时候回来呀?”
“……不知道,谁知道呢?”王红叶开口时,犹豫了,“他……跟你说了,其实这次不是去奈良吧?”
“对。”
唐青鸾注意到语气停顿,“你也知道?那他一定跟你说了要去哪做什么吧?”
“没。”过于果断的回答,“保密。”
他保密还是你保密?青鸾心想。
无所谓了。
“保密就保密吧。”青鸾耸耸肩,“我其实想问的是,等他回来后,事办完了。你们是不是就结婚了?”
“是的。”
“哦。”
两人无言,沉默了一会,彼此间隔甚远,一个站立,一个跪坐。又有更多的河灯,从她们面前悠悠漂过,汇入到远处的那片光海之中。两个人彼此心中各有想法,并且,所想的并不是同一件事情。不言不语,内心诸多打算,不曾互相告知。
王红叶伸手,拿起第四盏河灯,放入水中。夜晚凉凉的河水,浸没她的手臂,让她感觉清醒几分。她又像刚才一样开始念诵。双手合十,凉意在互相贴紧的掌心间传递。
在她的背后,一个身影慢慢走近了。
再次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来。
“说了让你离远一点。”
“有什么关系,我也放一盏吧。”
唐青鸾说着,拿起一盏河灯,要学着对方的样子放入水中。很久没有亲身放过了,上一次还是很久以前,在——过去的事情还是暂时别想了。眼下,自己只想放一盏河灯。不想再离得远远地看着了,想亲身放一盏,就像过去一样。
“不行。”
身边的王红叶夺过了她手中的灯,又一次。放入河中,祷告,又一次。
“啊,为什么?”
凭什么?
“你知不知道放河灯的用意?”
对面人问,语气平平直直,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如过去一样。
“知道,引逝者往生。”
回答。
“对呀,可是你在这里没有逝者需要引渡往生。这里对你来说是异国之处,这里的水也是他乡之水,流往的也是他乡的异世。所以你的故人,和你同一国度的离世者,他们的魂灵不会回归此地,更不应当在此引渡。你若有心进行祭奠的仪式,最好等回去再进行。”
“那倒是——也不是,还有俊秀的哥哥呢。我今天在道场给他过烧了香,现在也可以给他放一盏灯?”
“……对,不过你得自己掏钱去买自己的河灯,不能放我的。现在,离我远一点。”
“小气。”
青鸾瞥了对方一眼,心想等会就去买,却没想到等会她自己就忘了。毕竟记忆久远,已是很久以前的人和事,“那我在这看你放,又没什么吧?我不会打扰你的。”
“劝你不要。”
王红叶没看她,望着河面,对她用平平冷冷的语气说,“但若你坚持,想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那就随便你的意思。”
怎么讲话又和以前一样了?
唐青鸾心中不满,这人此时给自己的感觉,怎么又和过往相似?如此疏远自己?这种态度让自己很讨厌,这样的人让自己很讨厌。今天晚上的好心情就这样没了,这人实在擅长扫自己的兴。
她不想总是站得远远的,总是置身事外。平时便不想,今天晚上就更不想了。今天晚上,她和身边的人一起逛了夜市,一起看跳舞,此刻,也想一起放河灯,一起度过这个节日。过去几日的愁眉苦脸,未来几日的愁云惨淡,终于能够在今天暂时放下,可是身边的人,为何却在这个时候,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唐青鸾此时不愿回想过去,也不愿想象未来。只想愉快的度过今日。今天应该是个喜庆的节日,自己应该很快乐。
“算了,就让我放一盏吧。”
于是她说着,伸手又拿起一盏河灯,“就一盏。我不知道你的灯是为什么人放的,但是,毕竟是逝者嘛。我也代你放一盏,做一下祷愿以表敬意应该没问题吧?让我也参与其中。”
“绝对不行!”
王红叶又一次夺过,这次动作更加急切。
“为什么?”
又被截胡了,她问,“凭什么?”
“我应当事先对你声明,的确,你不知道我的灯是为谁而放。”王红叶用那种和过去一样严肃的语调,对身边人说话,“你知道吗?”
“……”
她反应过来,能够猜到答案,“……你爹?”
“那倒不是。”
王红叶摇头,但烛火映照的依然是严肃的脸,“是为酒井,加藤,二八,孙三……中岛,柴火通,刘胆,徐铜板,曹丙,铃木同康,以及许多许多的人。”
这都谁啊?
唐青鸾知道这些人都是谁。
“我的下属,同僚,部下……所有在这过去一年中死去的那些人,因为我的命令,或者我的行动而付出生命代价的人。他们中,很多没有亲属,没有后代,没有人替他们祭祀供奉。所以,作为他们的领导者,他们为之而死的对象,我会在今天这个日子为他们流放河灯,让他们的灵魂往渡来生。”
唐青鸾看着她,看着她身边的,点起的河灯,以及竹篮中的,未点起的河灯。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和她一样了。一样严肃,一样毫无生气,然而两人内心的此刻想法,绝对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你绝对不可参与其中,甚至也不该在一旁观看。”
王红叶说着,将手中的河灯漂入水中,“虽然逝者万事皆空,但作为生者的你我都还有自己的义务要履行。”
逝者都谁啊?
酒井次郎,二副。
加藤,火铳队长。
二八,孙三,关押拷打自己的狱卒。
中岛三郎……
柴火通,带头诬陷的叛乱者。
刘总管,徐帮办,曹船长,铃木船长……
这些人都是谁啊?
你知道这些人都是谁,不是吗?这些名字都有印象,不是吗?
都是海贼,强盗,杀人犯,都是该死的敌人。
都是倭寇,所有人都是。
你也知道身边的人是谁,不是吗?
他们已经死了,逝者万事皆空,或许吧。然而……
“的确,你说的对。我不可参与。”不知许久的沉默之后,唐青鸾开口,语调冰冷地回答,“并且,我也的确有我的义务要履行,就在今夜,此时此刻。”
“你打算做什么?”
问。
“哪盏灯是给那个中岛放的?”
反问,她看着河面上渐渐漂远的河灯。
“那一盏。”
王红叶也伸手,指向那群河灯中的一盏,离得还不算远,也亏还能认出来,“不过不止他一人,放那一盏时,我念了好些人的姓名。”
“算他们倒霉。”
唐青鸾从水中捞起一颗石子打过去。
石子甩着水珠,打中河灯,打破了白纸外壳,打中了蜡烛。只见得河面上一道火苗窜起,随即灭去,一阵若有若无的烟飘起来,消逝在黑夜中,一道道涟漪扩散开来,揉碎了灯火的倒影。
原本的河灯,只留下破烂的纸衣和歪歪斜斜的竹架立在木板上,顺水而去。
“挺准的吧?”
青鸾问,面带刻板的微笑。
“挺准的。”
王红叶回答,平静的面容,瞥了她一眼,“你从哪捡的石子?”
“水里。”
青鸾看着面前漆黑的水面,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忘了她们现在身处的是修筑起的堤岸,面前的深水中怎么可能摸得到东西,身边的地面也干干净净的,“……反正随手摸到就扔出去了。”
“哦。”
王红叶再无更多言语,留下唐青鸾一人思忖。
这样做什么意思呢?
是不是就算是履行义务了?
是不是就足够了?
唐青鸾望着那其余的灯,渐渐更远了,超出射程了,漂向远方和数不尽的灯火融为一体,她抬起手又丢了一颗石子,心知打不中,也确实没打中,不知打到哪去了,落到空空的水中甚至连一点水花都不曾溅起。
她的心中千头万绪,杂乱无章。
真的不太想去想这些问题了,至少现在不太想,此时不太想。
可是必须要想。
即便不是今天,也是以后。延迟解决不了问题。躲了许久,游移了许久,假装了许久,终究也还是要面对两人之间始终存在的矛盾。
她心中复杂。
终究,也只是长长的难以压抑住的一声叹息。
王红叶依然在放灯,在祷告。在不动声色地履行自己的义务。
唐青鸾看着又一盏从面前经过,离得很近,甚至一伸手就能把它掀翻,但她没那样做。做了又有何用,如果不能改变现状的话?
她只是在一旁坐下,沉默着,看着自己的手,其中一只已经被水沾湿。
最近指甲又长了,该剪了,不然握剑的时候影响手感。她望着自己的手掌,双手互相摸搓着,小指本应在的位置。虽然早已习惯这件事,但握剑之时总还是受到影响,很难把稳。顺着手掌,手腕,她继续向下望去,缠绕在手臂上的一串佛珠。
她轻轻将佛珠解下,握在手中,一颗颗点着。
“其实今天约你出来,还有一件事情是打算告诉你的。”
王红叶自顾自地说着,用手中的引火香,点起灯烛,将又一盏河灯放出。她已经放了许多,剩下的不多了,篮子里只剩两盏,“是件好事,我当时这样想。但现在不这样想了。当时觉得,若说出来你可能不会高兴,现在觉得,是肯定不会高兴。”
“说呗。”
青鸾语气幽幽的回答。
“记得上次对你承诺过,以后要发布新的命令,和明国打仗的时候不允许再杀俘虏。不知你是否还有印象?”
她又放了一盏,看向远处的河面,用平直的语气叙述,“这几天我都在具体想这件事。因为你知道,命令不能只是一句话,实际操作,要考虑很多问题。比如该如何认定?如何管理?要提供什么样的待遇?最终该怎么处置?诸如此类,很多很多问题,包括违背命令的处罚,通报,监管,记录,职责所属。这都是需要考虑的。”
她顿了一顿,身边人没说话。
于是她继续往下说。
“不过我已经把这些都想好,写成了一个可靠的方案。当然方案确定以后,还得开会讨论,进行调整,通知宣发……过程会很复杂,时间也要很久,也一定会遇上阻力。但我决定了要做这件事情,就一定会把它做成做好。”
微风此时吹拂,王红叶伸手捋了捋额角的散发,脸上呈现勉强的微笑,“毕竟答应过你,得说话算话,得向你反馈。但我想你听到这消息确实不会高兴吧?”
沉默。
“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
她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但是也不必正面回答,语气已经很清楚了。
“什么事?”
“你知道什么事。”
唐青鸾摩挲着手中的佛珠,低着头,看那晶莹的一颗颗珠子,“同样的话重复多了,我自己也会觉得烦。”
王红叶当然知道。
“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她坐在河岸边,望着远处宽阔的河面上,密密的烛光连成一片。今夜有多少人和她一样,在这河边放灯呢?有多少逝者亡魂,需要归去往生?
王红叶期待着身边的人会开口,继续重复着不变的说辞,继续劝她,继续表明自己的观点,动摇她的内心,告诉她拖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继续,用话语,用实例,用过往的教训和经历让她知道这选择的道路没有前途也没有光明,使她重新思考,让她获得一个重新做出选择的机会。
但是身边只有沉默的寂静。毕竟同样的话,重复多了谁都会觉得烦。
手指尖传来炽热触感。不知不觉,在沉默中,手握的引火香已经快烧完了,长长的一截香灰随手腕抖动掉落,化在河水中。王红叶看向身边,竹篮中只剩最后一盏河灯了,还未点起。
要放吗?
放吧,放完今晚就结束了。就这样,何必继续呢?身边的人,也不会想继续的吧?
她未有所动作。
“很遗憾,又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了,今天晚上没能让你愉快地过一个节日。”
“我还是挺想学跳舞的。逛街也很有意思,很久没逛过街市了。今天晚上,直到方才之前,我过得都还是挺愉快的。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难忘的节日呀。”唐青鸾说着,伸出手,拿起了最后的河灯,托在手中,“让我来放这一盏灯吧,王红叶。我想要在今天晚上放一盏河灯,我坚持。”
“你?”
“我啊,怎么了?”
“没怎么。”
身边人没再阻拦,只是望着她,“可是,你要为谁而放呢?如果不能为你的逝者,也不能为我的逝者?”
“那就为我们唯一可以共同祭奠的那一个灵魂,你我二人共同的朋友。”
她说,“我的老师,康答女士。”
唐青鸾小心地捧着手中的河灯,好像生怕摔了碰坏了似的,毕竟纸糊的外壳太脆弱了。她双手托着底座,端详着灯上的经文段落,和那朵白莲花。她的手腕上缠绕着一串佛珠,故人遗物,要好好保管。
“的确如此。”
王红叶将手中的香伸过来,将她手中灯里的蜡烛点起。昏黄的光芒映照白纸,烛火闪烁,照亮其上书写的经文,还有那一朵莲花。
唐青鸾伸手,手指按住木台底座,轻轻地,将这一盏灯平平放入河中,水浸没了她的手腕,也浸没了缠绕在腕上的佛珠。小小的灯笼,在河水中漂浮着,泛起的涟漪破碎了水中火苗的倒影。顺着水波,这一盏灯,渐渐向远处漂流,向着那河面上的群灯而去。
“祷愿吧。”
唐青鸾双手合十,将佛珠在双掌绕了两圈,心中默想着。想了什么呢,应该想什么呢?该许愿让亡魂归于往生吗?该许愿让逝者登达极乐彼岸吗?她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和愿望。只是感觉内心沉重,为过去,为记忆,为故人。
王红叶也同样默念着经文。默默看着那盏灯远去。
“康答女士一定会喜欢过这个节,她是信佛的。”唐青鸾看着河面上的烛光,像是自言自语般说着,“如果她现在我们身边就好了。”
“嗯。”
王红叶回答,同样望着河面,“不过,我相信在今天,她的亡魂一定也会返回人间,她一定也在看着我们,和我们一起过节,也一定能够接收到我们的祝愿和祷告。”
“你真这样想?”
“我愿意这样想,你呢?”
身边人如此回答,也如此反问。
“那么,我也……愿意吧。”唐青鸾附和着说。
愿意在这个时候,和身边的人一起,想着同一件事,同一个人,怀念一位共同的朋友,为逝去的亡魂,共同明亮起一盏河灯引渡,共同度过这个特别的夜晚。或许也只有在此刻,暂时此刻,两人的想法思绪才可共鸣。
一时无话,相对无言,两双眼睛,共同注视着远处水面上的那一盏灯,那一点明亮的微火漂向远方。一时也不必再说更多的话语。
过去沉重,前景黯淡,这是现实。责任不可丢弃,义务必须履行,这也是现实。截然不同的身份,往事,思想和理念,这同样是现实。
现实不可忽视。
唐青鸾静静望着身边的人,看着那陌生的相貌和衣着,陌生的姿态和动作,陌生的表情。心中又回想起数日前,许久之前的过往。
回想起,她说,她是一个特别的人。
难道她不也是吗?她对她来说,不也同样是一个特别的人吗?
特别的?
的确如此。
特别,也就意味着不同。两个特别的人,也就意味着彼此之间存在巨大的不同。想要跨越其中距离,想要忽视其中差异,难以做到。
但至少在此刻,暂时此刻,如河面上的烛火般短暂明亮随时熄灭的此刻,互相可以有共同的念想。
只是这一点时光,又能维持多久呢?寄托心愿的莲花灯笼,真的能彻夜长明,一直随水漂流到彼岸,完成被托付的,让魂灵往生极乐的任务吗?
不知道,这是唐青鸾对自己的回答。
暂且珍惜吧,这是她对自己的宽慰。
珍惜这个共同度过的节日。
可是河灯已经放完了。
节日也快过完了。
和谐的沉默,也不能维持长久。
终于。
“对了,现在什么时辰?”
王红叶开口,结束了沉默。
“……大约戌时……过半,我觉得。”唐青鸾抬头看了看夜色,漆黑的空中挂着明月。夜色正浓。
“嗯。”
王红叶转身,看向背后街道上,发现人们又开始渐渐围聚起来了。她又望向远处,远处黑夜之中,依稀可见东方如意山的阴影。
“来。”
她站起身,提上空空的竹篮,“起来,我要收铺盖。”
“哦。”
青鸾站到一旁,最后望了一眼河水,河面上依然满是灯火,远去着,引导灵魂归返,“走啦?”
“嗯,走了。”
“结束了?”
“你希望结束吗?”
“……不。”
虽然心中许多纠结,许多矛盾。但至少眼下,青鸾不希望今天就这样结束。
“那么,就还没结束。”
王红叶将铺盖叠起来,放入竹篮中。看着她,脸上,似乎又有了轻轻淡淡的微笑,“所以跟我走吧。还有最后的仪式我要带你去看。这是在这个国度的这个节日中,很特别的,最特别的仪式了。我相信你一定不曾见过。”
月下夜京洛,观得华光映天灼,乃五山送火。
围绕京都城有五座名山。
七月初,当地的人们,就会预先在每座山上,面向城中的山坡位置,架起数十座火台,堆积铺放松木,按计划的方位间距进行布置。待到了十五日盂兰盆节,入夜以后,时辰到,火工们便会随着号令声响,将火依次点起。
星星点点的火,会在黑夜中明亮地燃烧着,在不同的山上,组成出不同的形状和文字。
东方的如意岳,火点组成一个“大”字。
东北方的松崎东西二山,分别组成“妙”“法”二字。虽是两座山,却视为一座,虽是两字,却视为一体。
西北方的船山,勾画一艘扬帆的船只。
同是西北方,偏西的大北山,则是另一个“大”字。
西方的曼荼罗山,燃烧松明,绘成鸟居形象。
到了火起的时候,城中的人们会纷纷涌上街道,驻足观看,聚集着,拥挤着,摩肩接踵,欢声笑语。有人欢呼鼓掌,有人手执凉扇,有人品酒饮茶,有人高声作歌。若登上高楼,便可将五山的火文尽数一览。若在河边,便可见山岳上的文字绘画倒映水波之中,与那漂流的河灯相照。若在近郊,更可近距离体会其宏大壮观。
这是热闹的时刻,是今天最为热闹的时刻。
这是最特别的仪式。
名为五山送火。
对于盂兰盆节这个节日来说,火是必不可少的。火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有重要的地位。在一日之初,火迎接灵魂归来。在一日之末,火则同样的送别灵魂归去。
此时,五山之上燃起熊熊大火。
灵魂终将往去。
节日也终将结束。
平冢左马助独自一人,倚靠着仓房的墙壁,通过窗栏,看着外面,东方,远处如意岳上燃烧的大文字。明亮的火光映得天空通红一片,也映红了他的脸,也映红了他脚边的尸体。鲜红的血淌满地面,他踩在血中。
他唯一的一只手,紧握属于自己的打刀,刀鞘上,掌心间,也是血迹。
顺风从窗外传来刺鼻的烟味,和仓房中的血腥味融为一体。
他站立着,沉默着,看着远方的火。
背后传来门闩拨动的声音,传来门重重推开的声音。
背后响起人声。
“……西良死了?”
“嗯。”
他转过身来,看见宫本久作,眼前的人站在门口,身上遍布血迹,脊背佝偻,瘦削的脸上是阴沉的面色,两眼空洞地盯着倒伏地上的尸体。在火光映照下,这姿态神情显得可怖,像鬼一样。
也许归来的还真是亡魂。现在才回来有点晚了,不是吗?节快过完了。
“你杀的吗?”
宫本开口,用沙哑的,冰冷的语调问。
“不是,他自己没挺过去。”
平冢左马助用同样沙哑的,冰冷的语调回答,“信不信由你。”
“无所谓。”
站在门口的人走进屋内,没再关门,“反正也结束了,你也可以走了,幕府的士兵想必很快就要来这里。”
“你遇见官兵了吗?在你们的哨点?”
平冢问。
“没。”
宫本回答。
“那么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没必要……算了,告诉你吧。”对面的人叹了口气,低垂着头颅,回答,“是山上,还有其他同伴的血。他们也都死了。”
“官兵已经去过那里?去了又走?甚至没留下人值守?”
“没有,那些人还没到。同伴们是自裁的,轮流自裁,每个人给前一个人做见证。山上是最后的,所以我到的时候还活着,我……我是他的见证人,他死在我面前。”
“哦。”
平冢左马助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今天早上来此的信使,除了被抓的那个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同行。他发现同伴露馅后便在城门制造混乱,找到机会进城。他知道哨点在哪,去那里见到了山上,送到了书信。”
“哦。”
又是同样的话语,“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就算知道事情败露,觉得逃脱希望渺茫,也不必集体轻生吧?”
“……是书信的缘故。”
宫本久作的脸上,出现反常的笑容,面带血迹的笑,病态的笑,失魂落魄的笑,“信中说了最新指示,行动取消了,武田大名本人的命令。原来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上封自作主张,信玄公知晓情况后非常生气,觉得像上泉秀纲这样的宗师人物,不可死在卑劣的暗杀手段上,即便他是敌国大将。更何况两方正处休战之时,若东窗事发,会陷己方于不义。”
“哦,是这样。”
平冢左马助略作思考,回答,“我想,你们的那位上封,现在也已因此事自裁赎罪了吧?”
“对。”
“我想,山上重光还有你的其他同伴之所以同样选择自尽,除了受沉重打击缘故之外,也是为了借此行为表明忠义之心,减轻武田信玄受幕府诘责的压力吧?”
“对。”
宫本久作笑着,喉咙中发出含混的声音,“真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洞察人心的本领实在令人敬佩。你分析的,和山上告诉我的一模一样。”
“他们甚至还写了封手书之类的,签名画押,把缘由经过还有心念打算都写了上去,让幕府能够看到,是不是?”
问,“我想,或许还是用血写的,是不是?”
“哈,一点不错!”
“切支丹的经书中有句话是这样讲的: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平冢左马助举起手中的刀,用刀柄末端点了点自己的下巴,望着眼前人,平静地开口,“那么,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没什么打算。”
宫本久作低着头,微笑,“回来,只是给你和西良开个门,放你们走而已。虽说现在西良已经死了,可是,毕竟还是没必要把你关在这陪葬。你还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有你的目标要实现,对吧?”
“或许。”
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答案。
“悉听尊便。”
他摆摆手,说,“接下来,我想,我也该跟随同伴们而去了。你要是不着急走,麻烦也帮我做个见证吧。”
平冢左马助手握佩刀,看着眼前人,回来时,确实已经和离开时不一样了。干净衣服已重新被血染污,活人也已变成了孤魂野鬼。宫本久作,面庞瘦削,浑身颤抖地站立着,双脚无力地支撑摇晃的躯体,双手满是殷红的属于死者的鲜血,四周遍布皱纹的双眼黯淡无光。
黯淡无光吗?好像也不一定。
好像,在枯朽的皮囊下,在空洞的眼眶中,还有一点光,有一点火。
随时可以复燃。
燃起来就能把整座城市都烧为灰烬。
这场景,这人实在似曾相识,让他也联想起一些过往。
我和你很像呢。
他打量着眼前人的面容,如此评价。某些打算也在心中萌生起来。
“我的确不着急走。”
平冢左马助开口,对眼前归来的鬼魂说话,“可我想,你也不必着急走。虽然送火的仪式已经结束,但今天的夜还长着呢,何不再多留一会?”
“……什么?”
“记得离开之前,这位西良来之前,我们那场愉快的对话吗?”
他询问,背后,窗外,如意岳上的火势渐渐微弱,夜空渐渐变暗,那大文字也渐渐失却了形状,笔画变得断断续续起来。可是平冢左马助的双眼,开始闪烁微光,“记得我问你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知道什么问题。同样的话重复多了,我自己也会觉得烦。”
“我不知道。”
宫本久作知道。
“如果有朝一日,你面对这种处境时会作何选择?”
“我说——”
“——你当时的回答,我不满意。”
平冢左马助用锐利的目光盯住对方。他咧开嘴,脸上挂着阴森的笑容,像一只观赏猎物垂死挣扎的老鹰,“如果现在给你一次重新做出选择的机会,怎么说?你是否依然还坚持自己之前的答案?”
“……当然。”
“确定吗?不改了吗?”
“……”
“我们可没时间再等着瞧了。倒计时开始,三二一,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