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声依旧,室内独弈的目标。
要开始吗?
他犹豫片刻。
开始。
现在可没时间犹豫。
平冢左马助离开阴影,面对空无一人的长廊。长廊左右也点着烛灯。
迈步前进,脚步很轻,对于跛腿的人来说,要多轻就有多轻。跟随着室内落棋的节奏,踏着松动的木地板,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慢慢地挪动,前进。
可要慢呀,现在可急不得呀。已踏足阵中,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谨慎,不到最后关头,不到合适时机,不能贸然开始厮杀。
接近。
越来越近。
他压低自己的身躯,右手,伸向腰间的佩刀。
清脆的棋声依旧。
他来到了灯火明亮的门前,昏黄渲染的纸板门上,是一个人端坐室内,独弈的姿态。
他锐利的双眼闪烁寒光,瞄准目标,如同一只潜伏枝头,盯住猎物的鹰。
准备破门而入。
这很好。
这……未免有些太好了。
平冢左马助正念想至此,室内的灯火便突然黯淡了下去,人影也随之消失。
明暗关系就是这样。互相间隔的薄薄纸屏,会映上明处的阴影,为暗处观察到。正如先前他确定了室内人的方位那样,此时,室内人也确定了他的方位。
室内,棋子声暂停了。
寂静。
他的动作停滞。
等待。现在,只能等待了,被动地等待。
等待。
室内,响起轻轻的话语声。
“这样等着实在没什么意思,你是否也如此想?”室内,上泉秀纲隔着房门对他说,“既然如此,请进,平冢先生。我们开始厮杀吧。”
角行升龙马,方欲驰骋却失察,一步遭取杀。
回忆。
“胜负已分。”
旷野,惠风和畅。林崎甚助向后慢慢退开,手臂一甩,振落刀刃的血迹,而后,挽剑花收刀归鞘。可右手依然握着刀柄,左手依然握着刀鞘,侧身戒备,留存残心。
“是谁派你来的?”
他问。
对面,俯卧在地上的人没有回答,用左手紧紧攥住右臂的断口,然而血还是不停地从指缝间喷涌而出。平地道路,被鲜血染红,被斩下的右臂坠在那,断面可见白骨。刀还在鞘中,还未被抽出,还佩在腰间。
对面的人趴在那里,身躯因为剧烈的疼痛不住扭动,腰间的刀鞘高高指向空中。他的脸埋在尘土里,所以不得见狰狞的面孔,以及咬紧的牙关。
“想来是受坂上家余党的雇佣吧。”
林崎甚助冷眼看着这个对手,这个有胆量独自挑战自己的浪人,“你的剑术很出色,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既然知晓我是以拔刀术斩杀坂上立名于世,为何还要逞强,意图进行正面比拼?你本该提前抽剑,本该埋伏草丛,本该多人围攻。要杀死一个人再容易不过,那么多种途径,何必选择最难的道路?”
“……”
“真想尝试一番也未尝不可。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吧,知道为什么我的动作会比你快吗?出刀前要先将刀微推离鲤口,调整好刀鞘的方位。下定决心就抽刀,直接斩,略去举起蓄力的过程。身体要配合侧转,脚步也要配合前进,呼吸也要跟上节奏。”
“……喀……硌硌……”
牙齿磨动的声音,男人在地上垂死挣扎,这时抬起头看向他。口中带血,目光阴沉,那双眼睛牢牢盯住对手,仍然未有涣散,未有放松。
“无所谓了。”
他放下双手,恢复平常的站姿,避过对面的目光。目光或许能够震慑人心,但没有杀伤力,所以不需理会,“何必对将死之人进行说教呢?也罢,若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学到一点东西,对你也是好的吧?”
男人盯着他,目光深邃。
“永别了。”
他从男人身边行过,沿着大道继续向前而去,向着他自己的目标而去。这次短暂的相遇,短暂的对战,对林崎甚助来说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短暂插曲,很快便被遗忘。
对这个男人来说则不是。
男人依然倒卧在地上,依然血流不止,依然沉默,依然痛苦,依然身负重伤。
但是还活着。
许久,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并没有多久。弥留之际,人对时间的感受总是会有些错乱。
许久沉默。
而后。
“领教了。”
平冢左马助开口,自言自语,周遭再无旁人,大道之上,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也剩不了多久。手掌紧紧按住的右臂断口,血流不止,疼痛却开始减轻了,精神也开始恍惚,目光也开始涣散。快死了,但是还活着,“今日有幸……见识到您的高超技艺。看来关于武学我还要……学到更多,下一战……必定学以致用。”
回忆结束。
……
第六十一手,下四八角成。第六十二手,上四四龙(王手)。第六十三手,下五九玉。第六十四手,上四八龙。
……
寅伏道场的馆室之内,有两人正进行殊死决战。然而这场战斗很明显胜负已分,独臂的伤残,面对剑技高超的武士,实在难有获胜可能,至今苦苦坚持着,不过是进行垂死的挣扎。
对面的人也似乎并不着急施展杀招,结束这毫无意义的对战,兴许是对对方表现不满,兴许是在期许等待一记妙手扭转局势,兴许是以游戏心态进行折磨宣泄。
逡巡游走。一方已经气力不支,另一方则仍未尽全力。
不会持续太久了。
这实在是一场无趣的打斗,忽略。
两人周围,或坐着或站着观战的是道场之中的弟子,当家永见船正也在其中。人不多,今天很多人都回家过节去了。
观众太少,没意思,忽略。
场上的两人,其中一个用的刀法比较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另一个则完全陌生……如果那种随意挥舞的动作能够被称为刀法的话。
不认识的选手,忽略。
这样的战斗,什么也学不到。唐青鸾懒得再继续看下去,绕着人群圆圈走到旁侧,来到倚靠门柱的米户身边。
“哟,唐君。回来啦?”
米户还在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两个人,有什么可看的?一边看,一边小声对她打招呼。
“嗯,回来了。”
“玩的高兴吗?”
“……高兴。”
“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呢。你不在的时候,这可发生不少事。”
“看出来了——什么叫我今晚不回来啊?”
“安啦安啦,我和出云前辈关系不太熟,不会对他告你小状的。”
“这话可得说清楚,米户。我和王……王小姐是相识的……正常朋友关系。这一点俊……出云也知道,你可不能有什么误会。”
“妥。”
“……真就那么明显吗?”她小声嘀咕,自言自语。
“啥?”
“没啥,我说你汉语讲得越来越顺口了。”
“您教导有方。”
“说正经事,那两人什么情况,都谁啊?”
“那个厉害一些的,和出云前辈穿相同样式制服的,是幕府来的泉大人,来我们这协助逮捕那位要犯,平冢左马助。”
“哦,那来这干嘛?”
“听说是平冢和一伙武田的暗探勾结,打算行刺上泉老师。所以幕府知道消息,就派他来这了。”
“哦,这样——泉大人?”
“嗯,他是念流的,好像还有一个兄弟不久前死在平冢刀下,所以他挺恨平冢的。”
“这样,怪不得看起来挺眼熟。”
“你认识啊?”
“我见过他那兄弟,在平户。”
“哦,这样。”
“另外一个人是谁?就一只胳膊的那个?”
“就是平冢左马助啊。”
“……你把事从头跟我说一遍。”
“今晚平冢左马助找上门,想假装成城里的裁缝混进来——那裁缝也是武田家的,结果装得太烂,被泉大人一眼看穿了,他也就爽快认了。所以两人现在正打着呢,不过我看也打不了太久。”
“……”
“那个平冢也不是很厉害嘛,还以为是个高手呢。想来是他自己弄巧成拙,想着伪装成受伤的样子,现在影响到了自己动作。还没装成功,毕竟就一只手嘛怎么装也装不过去。”
“他……是不是想找上泉老师?”
“对,估计是想偷鸡,结果反而蚀了米。哈,我现在都会说汉语顺口溜了。”
“上泉老师现在在哪?”
唐青鸾没理会这人的插科打诨,面色严肃地询问。
“在自己房间里,永见前辈还特地安排勇男和秋间去守门,以防万一有同党捣乱。你瞧,纪伊就坐在对面呢,上泉老师让他来观战的。”
“哦……这样。”
“诶诶,别挡着我,我还要看戏呢。”
米户探着头,目光越过她的脑边,朝向场中望去。唐青鸾却未挪动分毫,站在他的面前,思忖着,内心盘算着。
她的背后,刀剑交加的声音,溅血的声音,沉重的喘息和脚步。
打算已定,唐青鸾开口。
“米户,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个情况,听了以后不要表现出任何激动情绪,不要声张,不要被场上的人察觉到。”
“什么事啊这么严肃?”
“场上那个独臂人不是平冢左马助。”
冷静,平直的低语。
“……什么?”
“我见过他本人,同样是在平户,我和他战斗过。伤我的就是他,不是场上那人。身高不对,动作不对,长相——即便脸上有伤毁了容也能认出来不对,刀法就更不对了。”
“你……是说——”
“——我要先离开,去老师那里察看一下。你留在这,等时机合适了再向永见先生告知,不要打草惊蛇,我担心场上那人会发信号。”
“……好。”
“希望一切平安无事。”
唐青鸾说着,最后朝场上望了一眼,那个陌生人此时正背对自己,她趁机行动,迈步,不急不慢地朝向馆室外走去,从自己来的方向重新走出去。她不敢再去看战斗的两人,唯恐自己的目光被发现,被察觉,内心惶恐,但必须强自镇定地行动。
你打算怎么做?
走一步看一步吧,目前。
想再打一场吗?
首要的是确定上泉老师安危。
那么,确定之后呢?
再看。
她心中自言自语,自己对自己说话,自己和自己分析情况。假设,构想,无数种可能情况在脑海中飞速浏览,这一次必须谨慎小心,必须有耐心,不能再大意,再轻敌了。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那个敌人很厉害。如果情况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或许自己一人无法应对。
遇上了别犯傻。立刻喊人,喊官府。别想着单独决斗。
过去的叮嘱还在耳边。
或许应该找人帮忙……可以找谁呢?
她在心中盘算着,来到室外,绕过庭院到后屋。真要找人帮忙的话,谁可以帮助自己,在眼前这个局面中?
帮帮忙吧,你。
唐青鸾从后院踏上走廊。
迎面,便见那唯一亮灯的房间。紧闭的纸糊门扉前,两人站立守卫。
“哟,唐君。回来啦?”
“嗯,回来了。”
“玩的高兴吗?”
“高兴。”
“有什么事啊?”
“前面打得挺热闹的,听说好像是什么罪犯闯入,是吧?”
“对,所以我和秋间现在在老师门前值守呢。”
“哦,怪不得门口没人,我倒是感觉打得挺无聊的。出去玩了一圈自己也累了,就不想再看,想先休息了。反正那人被砍死也是早晚的事情,他根本打不过那个泉大人。”
“这样啊,那你先去睡呗……哦,我们刚才搜查了一下你的房间。上泉老师的吩咐,不好意思。”
“没事,我来这正是要找老师呢,有一些问题出门前没来得及问,可以吧?老师还没休息吧?”
“还没呢,在下棋。”
“一个人下?”
“对,你知道的嘛,老师挺喜欢独弈。”
“行吧,那,我可以打扰吧?”
“嗯……好吧。”
守门的两人给她让开路。唐青鸾走到亮灯的门前,面对昏黄的纸门,伸手。
叩击门框。
“上泉老师?”
她问。
等待着。
“……谁?”
回答,有回答就好。
“我,唐青鸾。”
“青鸾啊……有什么事?”
“我……今天下午练剑,有一招没记清楚,看图也看不太懂。所以想请您指点一下。”
她语气轻松,表现出几分犹豫的姿态。说话的同时,伸手,手掌贴上纸面。
帮帮忙吧姐们,我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但现在是真的需要您老人家出手开点金手指帮忙了。
她心想。
“……明日吧。现在也入夜了,我也要准备休息,你也早些休息吧。”
回答。
走廊间烛火黯淡,室内明亮。可是,或许是烛火置于靠近门扉位置的缘故,并不能在纸门上呈现出任何人影,室内的情况不甚明了。
帮帮忙。
廊内,背后的烛火跳动闪烁,她的周遭阴影更加沉重,衬得室内更加明亮。
唐青鸾的五指紧贴纸门。
还不够,再暗一点。
(大姐,再暗也没用啊,光源在物与光屏之间怎么投影嘛?)
她的眼中,纸屏上渐渐显现人影。
(物理老师被气死了)
人影渐渐清晰。
两人。
对坐。
干什么呢?
下棋?
其中一人手中有一柄刀,指向另一人,刀尚未出鞘……不是好事。
不,刀是被解下的,那人可就一只手啊,刀鞘不固定在腰上没法抽刀。
那么为何要解下武器呢?或许是因为跪坐时,单手动作会不顺畅吧。解下来的话,用力就能把刀鞘甩开。所以虽然看起来像是主动解除威胁,但实际上是做好了进攻的预备。
(答对啦,你真棒!)
那么现在,要闯入吗?
(我好像漏了什么情节没写)
哦,对,现在还不能闯入,自己腰间没佩刀。只有一柄纸扇,一个香囊,不知在哪买的小玩意,节日纪念品。
唐青鸾低头,考虑着。
“青鸾,还在吗?”
纸屏上的另一个人影转头面向自己,询问。
“啊,在。”
她抬起头,回答,“那么,打扰了。晚安,老师。”
“嗯。”
屏上的人影点点头,唐青鸾将手放下,人影便消失了,走廊上重现烛火光明。
她转身离开,踏着地板嘎吱作响,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经过看门的二人身边时,朝他们示意了一下。
转角,回到自己的卧室。
没有点灯。
摸着黑,寻到了那柄佩刀。新的佩刀,俊秀给的,那位将军赠予的,至今还未出鞘过,还未染过血迹。
哦,还有胁差,可不能忘了。自己还有胁差呢,一直以来都为自己所有的故人遗物。
唐青鸾将纸扇和香囊取下,两柄刀系上腰间,独自一人站在黑暗的室内。
缠绕佛珠的手,握住新的太刀的刀柄,抽刃而出。
思考。
双手持握,回忆着过去数日以来学习的招式,在室内独自一人进行练习。
试了几招之后,确定了。
她双足站定,双手持刀,高高举起。
差不多吧。
就这样吧。
准备好了……吧。
“刚才谢谢啦。”她自言自语,对着黑暗的室内阴影说话,“现在,请再帮帮忙。”
无人应答。
“行。”
她自问自答,做出微笑的表情。气沉丹田,目光坚定地望着面前呃,啥也看不见。聚精会神,想着,思考着,调动念力,运功,感觉浑身气血通畅,血开始发挥作用,“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过去的这些天以来,我一直都在学习,一直都在成长,我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关于武学我已经学到了更多,这一战必定学以致用。”
金银护玉王,施谋展策计有方,九阶即沙场。
回忆。
平户藩。
“请留步,平冢先生。”
他正准备离开奉行所去外面吃午饭,结果走到前院,就被身后人叫住。平冢左马助转身侧立,仅存的左手搭上腰间用特殊系法系在右侧的佩刀刀柄。看到来人是刚刚才见过面的松浦隆信手下那个武士,叫什么?哦,角原义空。
“何事,角原君?”
开口,沙哑的嗓音,冷冷平直的语气。
“您剑术精妙,在下心服口服。林崎的拔刀术果然名不虚传。”
角原义空对他说着客套的恭维话,但语气也同样冷冷的,“只是在下心中,对刚才的结果有所不甘,因此又来叨扰。还望您再不吝赐教,与我重战一番。”
“不是已经打过了吗?”
平冢冷眼望他,回答,“你输了,我赢了。奉行大人看在眼中,已经决定雇佣我了。目的既已达到,我不觉得还有再战的必要。再战的话,无论双方孰生孰死,对我都没有好处。”
话虽这样说,他的左手已经在身旁暗自用力,借身体遮蔽不让角原义空看到的体侧,轻轻将刀抽出几分,解除鲤口箍制。
“我们还是用木刀试合,就你我二人,没有旁观。您意下如何?”
“依然没有兴趣。角原君,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耿耿于怀?”
“我认为我们刚才的试合不符礼数。”
角原义空高声回答,“您没有事先握刀在手,而是趁我不备之时发起进攻,平冢先生,这是在玩弄阴谋诡计。”
“如果我想偷袭的话,在双方行礼之时就会动手了。”
平冢左马助依然维持冷漠的语调,“我也不会自报家门,告诉你我会用拔刀术,也根本不会给你机会抽刀。请你记清楚一些,当时是你自己把木刀收回去的,你自己选择要和我比拼手速,才会落败。”
“那是为了遵守武道规矩。”
“你有什么动机关我什么事?”
“就算如此,您在接近的过程中为何假装跌倒?在下念及您身有残疾才并未发难,您怎可利用这个机会偷袭?”
“那不是跌倒,是放低身姿,是攻击前的预备动作,你没提防而已。”
“明显的欺诈。”
“战术。”
他耸一耸肩膀,满不在乎地看着眼前这个义正言辞的男人,“我们今天用的是木刀,所以你现在还能站在这对我责备,柴原君。若是真剑,若是实战还能有机会诘问吗?”
“可是今天是一场试合,试合就要有试合的规矩。试合的双方,应当光明正大地向对手展示自己所学的剑术技艺,公平地进行对决,一分高下。但是您在耍阴招,在偷袭。您没有让我看到您的真实本领,也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将真才实学展示给您看。”
“偷袭就是我的真实本领,你已经见过了。至于你的真才实学,我心中早已有定论。需要我依靠偷袭才能战胜的对手,必定是剑术上乘之人。”
戏谑一般的夸赞,以及冷笑,“角原君,这样讲能让你满意吧?”
“不!”
“那么,你坚持要再战?”
“对!”
“如果我依旧拒绝呢?”
“那么我会认为您是一个懦夫,只会投机取巧的下流人物。我会耻于与您为伍,您不配得到我的尊重。”
“无所谓。”
平冢左马助转身,背对着他,双耳依旧听着身后响动,手依旧握着刀柄,“我是个雇佣浪人嘛。‘您’本就不需要尊重我,武士大人。但说起来,你我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替人卖命,受人指挥,任人操控的奴仆而已,都只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
“您现在必须按照公平竞技原则,与我再战一次!”
“我现在必须得去吃碗面,一上午折腾到现在快饿死了。”
他说着,便信步离开,根本懒得去多看背后人一眼。再战一次,开什么玩笑?什么又叫做必须按照公平竞技原则?双方都只有一只手算不算公平?
一定要再战的话,那也没问题。今天晚上趁你睡着的时候把你捅死,满意了吧?
不过那样的话,这来之不易的工作也就泡了汤。那可不行,市场上没多少人会愿意雇佣残疾的浪人,并且若这样的话自己以后必定是没法在平户落脚了。
平冢左马助心里盘算着,决定留身后这个迂腐的武士一命。现在也没必要再做提防,他从心里认定这人不会像自己一样搞偷袭。
角原义空可是一位讲究公平竞技的人物。这样的人早晚要死在刀下,死在不讲规则的敌人手中,不是自己,也会是别人。木刀使足了全力,也能把脑袋敲碎,把脖子打断。
到时候自己能不能补位?俸禄会不会提高?
可就算补位了,提高了又如何?
依旧是棋子,没什么区别。
平冢左马助想着自己的心事,自顾自地行走,左手依旧没有离开刀柄。
走出大门。
听见,背后传来角原义空依旧忿忿不平的叫喊。
“平冢先生,这是卑鄙的阴谋诡计!”
当然了,不然呢?
回忆结束。
……
第七十二手,上八七步成(王手)。第七十三手,下同金左引。第七十四手,上九六桂(王手)。第七十五手,下同金。第七十六手,上三三马(王手)。第七十七手,下七七银右直。第七十八手,上八六金直。第七十九手,下同金。第八十手,上同金。
……
将棋:
棋盘为纵横九九八十一格,其中,己方三列为自阵,对方三列为敌阵。
棋子被称为“驹”,为五边形,两侧略斜,后方前尖,尖角指向对方,于格上布置行走。步兵九枚,飞车一枚,角行一枚,香车、桂马、银将、金将各二枚,以上为双方均有。另外,先手有玉将一枚,后手有王将一枚。
棋盘的先手在下位,后手在上位。先后双方轮流行步,每步只可动一子。
胜负:
获胜的目标是令对方的王将或玉将处于必被击杀的状态,即“诘”。下一步便可击杀的走步为“王手”。
棋子:
开局时,从远至近,九枚步兵列于自阵第一列。
第二列左数第二格为角行,右数第二格为飞车。
第三列从两边向中间,为香车,桂马,银将,金将,玉将或王将居中。
步兵可行前一格,不可退。
角行可行对角任意格。
飞车可行纵横任意格。
香车可行前任意格,不可退。
桂马可行横一纵二斜角格,不可退。
银将可行前方左中右一格及后方左右一格。
金将可行前方左中右一格,左右一格及后方一格。
王将和玉将可行八方一格。
除桂马外,行步不可跃过路径上棋子,可吃取对方棋子,不可吃取己方棋子。
升变:
棋子进入敌阵时,可翻转至另一面进行升变,亦可选择不升。升变后的棋子有不同名称和走法。
角行升变为龙马,除角行原步法外另可行八方一格。
飞车升变为龙王,除飞车原步法外另可行八方一格。
步、香、桂、银升变为成步(と金)、成香、成桂、成银,走法与金将相同。
行至不可再行的棋子必须升变。
金将,王将和玉将不可升变。
升变的棋子若被吃取,变回原状。
打入:
可选择将对方被吃掉的棋子调转方向重新放入棋盘,作为己方棋子。若在敌阵,下一步走步才可升变。
不可打入棋子到无法再行步的位置。
不可打入吃子。
不可在己方有其他步兵的列打入步兵。
不可用步兵打入的方式行诘。
走步记录:
记从先手视角来看,从右向左,自上而下的终点格横纵数,棋子名称。
若吃掉上一步的棋子,终点格记“同”。
若升变,名称后记“成”,不变记“不成”。
若存在打入时同类棋子可行至打入格,为区分,名称后记“打”。
若存在多个同类棋子可行至终点格,为区分,接记移动子原位所处方向,左子右行记“左”,右子左行记“右”。需特别说明的前进,斜进,横移,后退分别再接记“直”“上”“寄”“引”,需特别说明的斜退记“斜引”。
(说明:王手不用告知,也不用记录,记录里的是我自己加的)
(整个记录都是按现代将棋来记的,我也不知道以前怎么记)
(忽略)
这是考察策略的游戏。
下将棋时,必须专心,必须果断,必须仔细观察全局,必须思考计算,必须揣摩对方意图,探查对方计划,必须熟识己方兵力,布置己方阵型。调兵遣将,攻城略地,尽在这九九八十一格棋盘之上。厮杀拼搏,向死向生,尽在这三十六枚棋子之间。
必须认真思考。
烛火昏黄的房间中,平冢左马助在看到门前的来人离去之后,放下手中未出鞘的佩刀,继续思考棋局。没有必要一直握着刀。自己可就一只手啊,握着刀还怎么下棋?反正现在,自己已经落入了对方的陷阱,只要对面人喊叫一声,让门口那两个守卫察觉,一切行动都要败露,他可没有把握强行击杀对面这位武术宗师。
即便对方空手而战。
如果惊动了刚才突然来访的那个人,自己的胜算就更小了。平冢左马助心想,那人的名字很奇怪,不是日本名字,是明国人吗?听起来很耳熟,在哪听过呢?
暂时忽略。
暂时,关注对面,关注棋局。
对面,上泉秀纲安静地坐在那里,身着宽松的衣衫,镇定自若地看着他,伸出手向两人之间的棋盘做出请的手势。一言不发,面带微笑,等待他行步。生死博弈的对手,也是棋盘上厮杀的对手。
平冢左马助继续观察棋局,依然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
现在,自己的玉将处于棋盘左侧,被金将和银将严密防护着。然而经过了数轮冲杀之后,已经开始出现离散局面,损失了一枚金将,这不好。
而自己用于进攻的势力,主攻的只剩下龙王和一枚步兵。对面的王将被很好地保护起来,看来短时间内难以攻克,施展诘杀,这很不好。现在自己无法下出王手,无法一转攻势了,现在自己正处于困境。
为何会如此呢?
从一开始就走错了一步,定错了方向,用错了战术,移动了错误的步兵,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期间冒进,令飞车无功而返,意图调整策略又浪费了行步,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急于拼杀,失却耐心,希图利用桂马冲乱敌阵,结果白白牺牲了数枚棋子,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心慌失察之下,又导致角行误入陷阱,损失重要攻击力量,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这一局棋,自己眼见要输了。
该如何是好?
平冢左马助心中盘算,目光搜索着棋盘上敌我双方的棋子,试图构思一个反击的方案,然而长久寻思,还是迟迟未抬手移子。
似乎有很多种方案选择。似乎每一种都有其优点,也都有其隐患,该如何是好?
似乎根本就没有方案可行。该如何是好?
必须选择一种,必须选定主意,必须仔细盘算。有优点,不错,可是这优点真的能够发挥应有的作用吗?有隐患,也不错,可是这隐患会被察觉到吗?
博弈的过程中,有太多需要考虑的因素了。
他专心于棋盘之上,思绪渐渐被棋局吸引。已而不再关注周遭的现实状况,不再关注门口的守卫,不再关注对面的目标,也不再关注自己身旁的刀。
该如何是好呢?
平冢左马助心中考量着,目光从棋盘又移到了装吃子的驹台上,看着这些被自己俘获的棋子,或许可以考虑打入,调整战局?
怎么办?
遭遇这样的对手,这样的战斗,自己该怎么办?该拿定什么主意?
倒是有一个必胜之法。
明国的一本古籍中有句话是这样讲的: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
平冢左马助抬头,看向对面的对手,自己此行的目标。上泉秀纲依然坐在那里,姿态看似轻松,好像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业余爱好下棋的中年男人,但那双含有笑意的眼神,其中蕴涵的威压却是一点不弱。目光似乎能够看穿他所有的心思,棋局上的以及棋局外的。
只怕这方法也并非必胜。
算了,先不考虑。
他重新看回棋盘,重新分析起棋局。
但说起来,棋局上或者棋局外,又有什么区别呢?自己的处境和棋子的处境又有什么区别呢?自己本身现在不也陷入了困局之中吗?
有什么区别呢?其实也确实有。棋盘上的棋子行步,放置,吃取打入,都有明确的规则,双方必须遵循的规则。可以用心理战,可以声东击西,可以布置陷阱,可以使用计谋,但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违背规则。不能不按规则走棋,不能一步走两步,不能把棋子放在不能放的位置……
但是棋局之外的战斗呢?
当然无所不用其极。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
平冢左马助望着棋盘,望着棋子,望着驹台。台上的俘驹,先前的大子都已打入,只剩下两枚桂马,一枚步兵可用了。桂马无处可置,想要利用,唯有等,那就只有……步兵。
他心中盘算,有了一个想法。
不是个好想法。
这是作弊呀,是耍阴招。
当然了,不然呢?
可是这是能扭转局势,令自己反败为胜的一招,一步王手,一步诘杀。
那就用呗。
只要不被对方发现,不被看破就行。这一场比试就你我二人,没有旁观,没有裁判。那么,如果有什么巧妙的作弊手段,为何不用?
平冢左马助心中算定主意,但是表现出来还是不动声色,不能被对方发现,揣测到自己的想法,不能让对方警觉。
用。
但不能现在用。
现在用太明显了。
他伸手,移动棋盘上己方的玉将。玉将虽然岌岌可危,但还未到被围死的地步,对方的攻子还有一枚龙马,以及一枚金将,尚未可排布成杀阵,自己凭借金银将,还有余力进行周旋,保全玉将。
等到无路可退时,再行杀招,诘杀对面的王将。
作弊的杀招。
他在等待时机。
这是卑鄙的阴谋诡计的游戏。当然了,不然呢?
香车伏阵脚,岿然不动待时到,直击出奇效。
回忆。
平户藩,暴雨的一天。
平冢左马助留存残心,看着身边倒伏在地的尸体,现场一片狼藉,带来的人都已经死了,他自己也受了一些伤,右肩中了两箭,并无大碍。
倒在地上的,是那位前日在和谈会上见过的印度翻译。箭术不错,可惜此处空间狭小,难以施展,若换另一种场合,或者若今天不是下雨可用火铳,战斗的结果也许会有不同。
现在,最后的阻碍已经除去了。
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只剩下此行目标。
一位中年女人,手无寸铁,惊慌失措,毫无威胁。那位敌方首脑的亲眷。他还记得出发之前,谢和的吩咐。这女人不能伤害,必须生擒作为与敌方谈判的筹码。
平冢左马助非常不喜欢这种任务,绑架毫无抵抗能力的人,这行为即便对自己来说也太过卑劣。不过任务就是任务,只要他还在接受松浦大名的雇佣,他就得听从命令。
快点结束。他心里想着,还得回去找出云介算账呢。
可不能在此耽搁。
他最后朝地上的尸体看了一眼。
周遭是暴雨雷鸣之声。
他迈步,朝眼前的目标走去。中年女人惊慌地后退,但是,又能向何处退呢?此地的守护已尽数死亡,再无人可阻挡自己。
中年女人退至门边。
平冢左马助迈步向前。
雷声。
刚才的印度翻译,在发现自己,在和自己对战的过程中,是不是在喊叫什么?喊什么呢?用的必定不是日语。是一个人的名字吗?也不是日本名字。
会是谁呢?
他突然想到这一点。
面前的目标,紧紧靠着门扉,惊恐地看着他。而后,那扇门打开了。
有人走了出来,是谁?
室内漆黑一片,平冢左马助仔细辨认,
哦,是那个前日在和谈会上见过的侍女。现在换了装,不过腰间的太刀还是原样。
刚才翻译喊的就是她的名字吗?
她叫什么名字?刚才雷雨声太大,没听清楚。
暂时忽略。
暂时,关注眼前,关注战局。
平冢左马助看着侍女。看她对目标说了几句话,让目标躲藏到身后的房间中。而后,面对自己,将那柄太刀抽出几分,做好战斗的准备。
为何不完全将刀出鞘?难道是想与自己比试拔刀术?
愚蠢。
平冢左马助将手中打刀的血迹振落,将刀收回鞘中,做好战斗准备。随即看到对面的对手,也将刀入鞘。但是把太刀从腰间解了下来,握在手中,犹如一柄厚重的木刀。
哦,看来还不是完全愚蠢。想用刀鞘阻住自己的攻势,再抽刀反击,这想法不错,或许自己以后也可以借鉴一番。
平冢左马助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举动。没有任何表示,独臂的左手,停在身前,伸向腰间的刀,迈出脚步,屈膝,准备进攻。
电闪雷鸣。
还有不知名的侍女这位伏兵,失算。不过也无妨,战斗很快就可结束。
回忆结束。
……
第八十一手,下七四龙。第八十二手,上九七香成(王手)。
……
他在移动龙王之后。上泉秀纲的下一步棋,是将己方阵脚的香车前进至自己的玉将斜前方,而后反转香车升变为成香。成香行法与金将相同,可吃斜前方子,这是一步王手。
自己的玉将当然也可以反过来吃成香。但是那枚金将在八六格等候。不可吃,躲呢?躲倒是可以躲。但是只有一道退路,只有一格可行,其余的,都被自己的金银将困住了。但这一步也不可活。这一步,只是将死亡的时间延后了些许而已。躲过成香之后,对面那枚金将落下,玉将就又要被逼着再向唯一活路去躲。然后对面龙马移动,再吃掉挡路的步兵,到时候玉将无处可逃。
结局来得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快。
平冢左马助望向对面阵脚,香车原先所在的位置。
香车虽能前行任意格,但也只能前行,不能后退,不能跃子。车前总是会被步兵阻挡,很受限制。所以平冢左马助从未考虑过利用这枚子,要用,也是通过吃对方子再打入使用。因而他忽视了己方的香车,任由其被吃取,也忽视了对方的香车。
上泉秀纲的香车一直停在原位,从未动过,从未被他注意。如今一动,前方无阻,便直达敌阵,升变成香取玉将。
竟然忽略了这一子。
自己就要败了,败了之后呢?
棋局就要结束,结束之后呢?
不能就这样结束。现在自己还有机会,现在也并非只能坐以待毙。还有一步领先,因为对面的龙马必须再移动一步才可吃子王手。自己必须在这一步之内扭转局面。
可是如何扭转呢?龙马是关键,得想办法阻止龙马行步,或者吃子。
平冢左马助观察棋局,发现从这一角度思考无法解决问题。
那么,自己就得在这一步之内王手,并且这王手必须得是诘杀,不能给对方反击机会。
他打算用上那一手了。
平冢左马助心中打定主意。棋局就要结束,不错,这不可避免。既然如此,就让它结束,以自己获胜的方式结束。
他移动玉将,向唯一的逃路走去。
上泉秀纲移动金将,落在自己银将打不到的旁侧,令他的玉将被迫再次逃开。上泉秀纲再移龙马,下一步就要吃兵,就要诘杀,就要结束棋局。
平冢左马助的手伸向驹台,拿起一枚棋子准备打入。
还有香车这枚伏兵,失算。不过也无妨,是时候结束战斗了。
打步重入阵,归来反击故主人,助敌令功成。
回忆。
某个地方。
平冢左马助用竹条系成了一具支架,套上自己的右脚,用绷带缠紧,动了动,勉强可以支撑身体站立,勉强可以行步。右脚后的跟腱被斩断了,再也不能发力,这只腿已经跛了。
他只有左手,又不能用拐杖,否则便无法随时抽刀。
麻烦。
他无奈地叹息一声。
行动彻底失败了,现在自己正受船帮追缉,四处躲藏。松浦隆信一定也已经声明和他划清关系,以后在平户再无立足之地。自己又残废——更加残废,未来该如何是好?
与出云介的约定,决斗,还有实现的可能吗?即便实现,自己可能获胜吗?机会渺茫,独手独脚的残废,和四肢健全的剑客较量,这是很可笑,很愚蠢的事情。
即便如此,他也打算动身去往京都了,反正这里也待不下去,自己也再无其他事情可做。何不就此作为结局?无论结果如何,都算是一场了结。
去京都的路很长,走到了,恐怕右脚也彻底废了。
麻烦。
他重重叹息一声,目光黯淡。都是那个侍女造成的麻烦。
倒确实是个用剑高手,只可惜剑术未算精湛,还有待提高。用的太刀也太旧了,挡不下自己全力的猛击,否则战斗的结果也许会有不同。
不过,生命力倒是非常顽强。受了致命伤,还有能力废去自己一足。
挺有意思的对手。
平冢左马助轻轻微笑。只可惜现在已经死了,之前的袈裟斩本该就一刀两段,最后的补刀更是直接贯穿心脏,没有人能从那样的伤势中存活下来。
如果能重遇,能再战一次的话,如果有机会多互相了解一些就好了。她叫什么名字呢?
不会再次见面了吧?
回忆结束。
……
第八十三手,下七八玉。第八十四手,上八七金。第八十五手,下九七玉。第八十六手,上二四马。第八十七手,下四三步打(王手)。
……
平冢左马助打入步兵在对面王将前方,直面目标,一记王手。
打入有规则,不可用步兵打入的方式行诘。
他没有。
上泉的王将当然也可以反过来吃步兵。但是自己那枚龙王在七四格等候。不可吃,躲呢?躲倒是可以躲。但是只有一道退路,只有一格可行,其余的,都被周围的金银将困住了。但这一步也不可活。这一步,只是将死亡的时间延后了些许而已。躲过步兵之后,自己那枚龙王移动,到时候王将无处可逃。
无论如何,行诘杀的是龙王。只要不是被打入的步兵诘杀,就不算违反规则。
没有其他可能,没有其他阻碍,没有一步的机会。
平冢左马助抬起头,看着对面思考的上泉秀纲。
目光锐利,平静地等待。
自己就要获胜了,这棋局就要结束了。之后呢?
他将手伸向身旁的佩刀。
对面的人,似乎依然专注于棋局之间,观察,推理,判断,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动作。
平冢左马助握住刀柄。
刀在鞘中,不错。自己可就一只手啊,刀鞘不固定在腰上没法抽刀,也不错。
但只要手臂足够用力,就能将鞘甩开,将刀抽出。甩出去的鞘也可用于攻击,干扰对方,为杀招做准备。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现在只需等待。
等待……
对面,良久未动的上泉秀纲伸手了。
指向棋盘,棋子。
平冢左马助看着他的动作。
手指落在……那一枚打入的,属于对方的步兵上,点了点。
而后,移动向前,在另一枚属于对方的步兵上,点了点。
意思很明显。
二兵同列。
打入有规则,不可在己方有其他步兵的列打入步兵。
第四列上本就有一枚自己的步兵,平冢左马助刚才的那一手是犯规的。
他自己当然清楚。
只可惜,现在对面的人也清楚。
屋内沉默,唯有烛火跳动,唯能听见呼吸声。
两人静坐,互相对视。
平冢左马助并没有将那枚步兵收回去的意思,唯一的一只手紧紧握住刀柄。
上泉秀纲则手无寸铁,坐在对面。
两人之间的将棋盘,其上的棋子,再无人去移动。这一场棋陷入僵局。
怎样才能分出胜负呢,如果没有人愿意继续下棋的话?
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
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平冢左马助感觉到背后一阵杀气涌起令室内本就昏黄的烛光更加黯淡于是腾转起身躲过了后方劈下的锋刃同时将仍在鞘内的刀挥出去但是那不知如何突然出现在室内的不速之客见一击不中便敏捷地腾手将刀鞘牢牢制住令其停在面前。
他看到一张曾经见过不止一次的面孔。
“你?”
“我!”
那熟悉的人,本以为不会再见却又再见的人,一只缠绕佛珠的手紧握刀鞘,另一只手握着一柄新的不曾见过的太刀。双眼含着怒火,周身淡淡黑烟笼罩,咬着牙用他不久前才听到的声音对他喊道,“我就是唐青鸾!你没有想到——”
“——噔”
没让她把话说完。平冢左马助手握刀柄用力,将刀向前一送。刀鞘末端重重击在熟悉的脸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令那人向后退去数步,鲜血喷涌而出,打中鼻子了。
哦,原来你就是唐青鸾。
见过脸,听过声音,知道过姓名。但直到如今才终于认识你。
他心里想着,左手再向回引,鞘仍在后退的唐青鸾手中。刀就这样被抽出来。
很高兴再次见面。
再见。
平冢左马助手中握着出鞘的刀,右脚强撑着发力转身,不再理会她,而是向着坐棋盘对面的目标,向着上泉秀纲挥出迅速致命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