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预想困难。
他看着面前的人,心中如此评价。对手也比预想要厉害。行动迅速,轻快,进攻连绵不绝,躲闪恰到好处,并且即便在水中,脚步动作变换也依然轻松自如,完全看不出存在有任何阻滞。即便有脚步水声提醒,依然需要他全神贯注及时反应,才可保全自身。
始终,如雪花一般。
随风而动。
带着冰冷的气息。
这就是面前人的实力吗?不,面前人的实力还远不止如此。
他看着,面前人挥手,掸了一下裙角。衣衫下摆依然飘扬自如,完全不像是刚刚还浸在水中的模样。
依然轻飘飘的,让人碰不着,触不到,如雪花一般。
斗笠的白纱,依然将那面孔遮掩。
冷冷的。
这就是您当时需要面对的敌人吗,兄长?
出云介站在水中,心想,感受着水从脚边流过,湍急而下,去向远方。水会一直流动,流过城镇,流入大海。
我现在面对的,就是您曾经面对的敌人吗?
如此可怖的白衣之人。
她现在,就是您曾经面对且不敌的那个杀手吗?
出云介想着。
“想什么呢,泷川先生?”
岸上的人,手握软剑对着他,平直冰冷的话语声令他回过神来,“我们继续吗?您是希望我再入水,还是您上岸?”
“我上来。”
出云介回答着,做出动作,围绕着她,小心地迈步,离开潭水,走上河滩,感觉自己的裤脚湿漉漉地黏在腿上,草鞋间依然有积水。他维持着脸上的微笑,颊边黏着些许湿发,“没必要继续在水中进行,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您的节奏。”
“是吗?”
白衣人手中软剑转动到身前,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剑刃上滑动,“我得说,您是个比我预想要厉害的对手。”
“彼此。”
他微笑着回答。
“我记得……”
她话说了一半又停住,那斗笠低下,摇了摇,“……不,没什么。抱歉,旧习难改。”
“什么?”他并不很感兴趣,但依然顺着对方的话问,“如果是旧习的话,我还是希望您能继续说下去。”
“不,不,不,没必要。”斗笠又摇了摇。
出云介看着她。
脸上的微笑渐渐变得阴沉。
“猜您想说,您记得和我兄长的战斗。”他说,“您记得当时可比现在简单许多。当时是几个回合?”
“一个。”
“几招?”
“一击毙命。”对面的回答,斗笠偏向一边,“这是很卑劣的小伎俩,乱人心神的话术。我本不想对您使用。”
“何必顾虑?我很有兴趣了解更多和至亲有关的过往。”
微笑着,他也伸手抚起打刀,“我也很有兴趣见识您的更多招数。您不是答应过我,要以曾经的身份与我战斗吗?要践行承诺呀。”
“对,不错。”
对面,软剑慢慢地抬起,伸出,剑尖指向他,不动不摇,“那么继续吧。”
“继续吧。”
出云介举起打刀,摆出端正的架势,“第三合。”
目光,坚定地盯住对面的人。
白衣之人。
瀑布依然轰鸣,水依然流淌。
流水。
他曾在水边,送别亲人。
在水边顾盼亲人。
在水边,放出一盏河灯,怀念亲人。
让灯火顺水漂流,流入大海,流向异国的彼岸,为远方的亲人魂灵指引去路。
再见,永别。
现在——
想什么呢?
泷川出云介调整自己的思绪,握紧手中的打刀,端正架势,看着对面的白衣之人。现在可不是回忆的好时机。战斗还在进行中,怎么就开始回忆了?
端正心态。
回忆。
这些年来的练习,学习,剑术的招式。
现在,继续战斗。
“喝——”
他呐喊一声,高举起打刀,迎着面前的人,冲上去。
挥砍,打在对方的剑上,迸发出火花。
再看,施加以更重的压力,将那柄剑压得更弯。
对面的人举着剑,低下腰,在弹开他的第二次攻击之后,挥手甩出反击。
出云介向后一闪,躲过。
对面靠近,预备再施一击。
身姿依然轻巧,脚步依然静谧无声。但是经过了方才两个回合的较量,出云介此时已习惯了这迅速灵敏的动作,在下一次攻击之前,抢先挥动手臂拦腰一刀,逼迫对方后退防守。
继续攻击。
他使足力气,挥刀,从不同的角度发起攻击,用快速的进攻尝试掌控节奏。刀术很难称得上精妙,亦很难在进攻的同时顾及自身的破绽。但出云介用速度对此进行弥补,以接连不断的攻势来封锁行动。
他能坚持多久?
这是拼命的打法。如若在将对手防御击溃之前,他就以气力不支,动作变慢的话,那么形势便会瞬间变化,他相信只要给对方一个反击的机会,那柄软剑便会刺入自己的破绽之处,令自己受伤,失败,令自己死亡。
金属撞击的声响,应和着瀑布轰鸣。一下借着一下。
河滩之上,不断前进的人,和不断后退的人。
他还能坚持多久呢?
她呢?
回忆……终究,依然有回忆。过去的逝者面容,浮现脑海之中。这些年来,经历的那些悲伤和痛苦,涌上心间。
现在,面对的,是身着白衣的对手。是谁?
是仇人。
“刹——”
他大喊一声,为自己鼓劲。挥刀的动作更快,攻势更猛。
对面的白衣之人,节节后退,划动手中软剑,穿梭一般舞动,抵挡着刀势。只有抵挡,没有回击。
是无法回击吗?抑或者——
——那后退的身姿依然敏捷灵巧,格挡的动作依然有条不紊。那斗笠的白纱,依然遮掩着面容。依然地,他如同面对一片飘于空中的雪花,无论如何费劲去砍去劈,都只是挟起风,让雪向更远处飘去而已。
他还剩多少力气呢?
还可以,如何呢?
“刹啊!”
出云介紧盯面前之人,逼近一步,弓起腰背,右手握刀,打刀撩向对面。
脚下传来水花声。不知不觉,他再次踏入潭水。
对面的人也早已立足水中。
然而为何对面没有像之前一样响起水声,没有像之前一样提醒到自己呢?
立足触感变化,令挥刀之势凝滞些许。
面对这一击,对面的人没有格挡。而是选择向旁侧躲闪开来。打刀划过那白色的衣衫,他的眼角余光瞥见刀尖没入衣衫。
然而预期的击中触感却并未从掌中传来。
布帛撕裂之声也未响起。
白色的衣物,依然是洁白的,如雪花。雪白,未有血色。
为何呢?
他已来不及思考。
对面的白衣人趁此机会,擎起手中剑,剑尖指向他肩膀破绽之处,对方反击的时候终究到了。
他已来不及防御。
眼看着,那闪烁寒光的锐利锋芒刺来。
这一击若击中肩膀,并不致命,但足以令他行动受阻,令他很难再战。
令他无法得偿所愿。
无法实现,复仇的愿望。
回忆,一闪而过。
在不久之前,在异国的海岛上,他遇见了一位并不熟悉的却颇有渊源的人。寻回了那很久之前便不曾再见到的物品。属于至亲,兄长的物品。
那柄太刀。
此刻正背在背后,刀柄在左手位置。
泷川出云介举起左手,握住背后太刀的刀柄,借着弯腰的动作,抽刀出鞘。
安静地砍下去。
对面的人立刻中止进攻,软剑未刺到他便远离了。白衣人再次双脚一点,向远处,水的更深处跳跃。
一道黯淡的弧光划过。
太刀劈开水面,溅起水花。
对面的人站在齐膝深的水里。他驻足原地,维持着先前的动作,右手打刀指向空中,左手太刀沉入潭水。
沉默不语的两人,一动不动。
瀑布在轰鸣。
出云介看着对面,白衣之人,低着头,握剑的手垂下。
白色的斗笠,遮掩——
噼啪——
细微清脆的一声响。
那斗笠上迸开一道缝,白纱也破开了。点点血迹,从斗笠顶端蔓延开来,染红了纱布。
出云介暗暗调整呼吸,借此机会恢复体力,观察对手。
难得的,终于见到了,一点点的红色。
虽然只有一点点。
但依然,是血色。打破了那一片白。
对面的人静立彼处,然后抬起未握剑的左手,按住斗笠。
摘下。
难得的,终于见到了,对方的面容。
冷漠的刻薄表情。
抿起的薄唇。
空洞的双眼。
面前的这个女人,脸上流着血。红红的血,细细的一道,从额顶发间向下,流过眉角,流过面颊,然后自下巴滴落,在领口衣衫上,也染出了几点殷红渍迹。
女人低着头,思考了片刻。
然后抬起头,看向他。
轻声说了两个字。
“作弊。”
男人面无表情,看着她。
然后微笑。
回应。
“作弊?可这柄太刀我是一直背着的。”
出云介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转了转手中的那柄太刀,刀刃上布满了阙口,中间一截还留着一道难看的烙接疤痕。实在不能算是一件像样的武器,但却是令对方受伤的武器,“既然随身携带,那么用作战斗也是理所应当,这不能算作弊吧?”
“您知道我在说什么,泷川先生。”
女人的目光依然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太刀,语气依然冰冷。
“不,我不知道。请您明言。”
他并不很用心地抵赖。
“我之前向您提过一个人,守宫。您当时说不认识。”女人伸手,指向太刀,“可现在看来,您早已认识她了。您从她那里获得了许多情报,并且还获得了不应为您所有的东西。”
“话请说得再明白点。”
他微笑。
“守宫给过您血,您将血涂在了刀上。否则我不会被这兵器伤到。”她说,看着太刀,看着握刀的人,“她一定也告诉了您血的功效和作用,告诉了您,我对血的利用。”
男人依然微笑。
瀑布轰鸣。
他开口。
“对,您说的一点都对。”
调侃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就说了出来。出云介漫不经心地挥着手中的太刀,站在水里,“我的确早已见过那位女青年。她对我说了很多关于您的事情,您的过往,您的能力。我也的确向她要了一些血,让我在今天的战斗中获取一些优势。很抱歉当时对您撒谎了,不过您要理解,今天我们在此进行的是卑鄙的阴谋诡计的游戏。当然了,不然呢?”
这话有谁说过吗?
“听到过声音吗?”
奇怪的问题。
“什么声音?”
他反问。
“那就是没听到。”对面的人看着他,语气冰冷,“您也没喝过血吧?”
又一个奇怪的问题。
“说更多让您知道更多,不好吧?”
他再次反问。
“泷川先生,我要在此提醒您一句,请别信任来历不明的馈赠。”
女人似乎很认真的样子,盯着他,对他警示,“这馈赠不是您可以控制的了的,不是什么可以被随意使用的道具。”
“这馈赠您不是也有?您不是也在使用?”
讽刺的微笑,“指责我作弊,您不是从战斗开始一直在作弊?于陆地迅捷移动,水中畅行无阻,无视刀剑的攻击,这不是您拥有的血带给您的能力?我先前的攻击始终无效,方才的攻击也仅仅令您受轻伤,这不是血一直在发挥作用?”
“……”
对面的人沉默,表情略有变化,目光别转,令出云介察觉到一丝无奈,一丝伤感。她沉默之后开口说出的话语,也略带着忧愁色彩,“泷川先生,您手中握着的是您兄长的太刀,故人遗物,您应当好好保管。”
“我有一场战斗需要取得胜利。”
出云介手执太刀,对她回答,低头瞥了一眼其上累累伤痕,刀身隐隐散发黑烟,故人的遗物已被玷污,他的选择,“有一场复仇需要完成,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那就这样吧。”
女人说着,站在齐膝深的水中,白色的衣衫下摆在水里漂动。她右手倒提软剑,将斗笠从另一只手接过,左手在额前,抹了点血迹,于破处抚动。
指尖血掠过之处,破开的竹枝重新密合,纱布也重新连起。
血的能力。
出云介心想,看着她再次将完好无损的斗笠戴上,白纱放下,遮住面庞。无论此时那张脸上是否还有任何情感表露,都已不能再为他所察。
如最初一般。
唯有纱布上和领口的点点血渍,能证明刚才发生过的事情。
血渍好像也在变淡。
“我们还回岸上,继续?”
她问。
“好的。”
他回答。
“您用双刀?”
她边走边问。
“不了,我可不像冈田片折小姐那样精通此术。”他边走边将自己的打刀收回腰间鞘中,手上只握着那柄破损的太刀,“我还是就用这一柄武器。”
“悉听尊便。”
瀑布轰鸣,激流涌动,他们离开潭水,又回到河滩边。
各自手执着武器。
对立。
继续战斗。
回忆。
血能做什么?你来告诉我。
对于不同的人,它可以有不同的用处。做什么,怎么做,更多的取决于个人的意志,个人的性格特点和战斗风格,个人的想象力。它可以用于提速,可以用于增力,可以快速疗伤,可以化身变形,可以翻译语言,可以洞察人心,可以传音交流,可以凭空造物,可以长生不老,你想让它做什么,它就可以做什么。血就像是一种控制的手段,你可以用它来控制自己,也可以用它来控制外物,让世间的一切受你指挥,为你所用。
不过,当然了,在使用血的同时,你也在受血指挥,为血所用。一些微妙的供求关系。
回忆结束。
白衣的女人,手执软剑再度攻来。动作如先前一样轻快,敏捷,安静。她在用血控制速度,控制四肢发力,控制身体重量。所以一切都显得如此不协调,不自然,令人捉摸不透。即便泷川出云介先前已与此人交手两个回合,熟悉了对方的节奏和套路,此刻再次面对,也依然感觉难以防备。
剑的走向不该倏忽弯折。
身体重心不该陡然变化。
四肢运动不该杂乱无章。
这些都是因为血,面前之人体内流淌的血。白衣的女人在使用血操纵身体,身体同时也在受血的操纵,在血的引导下向他进攻。
出云介回忆着先前从守宫那里获得的那些关于血的情报,挥动手中的太刀,凭借自身神智,与对面的人相抗。
他手中的太刀,浸过了血,染上了黑烟。他也在利用血,也在和血抗争。
出云介面对对面错综复杂的攻势,步步谨慎,手中刀舞动着防御,进行格挡的同时,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人,寻找着破绽。
破绽有很多,但是每一处都有可能是陷阱,是诱敌的招数。在血的操纵下,对手的身体运动已不能再以常理推算,所以他必须仔细观察,小心思考。
他躲闪开从身旁刺过的一剑,发觉可乘之机,但是对面的人手腕运动,那伸到体侧的软剑势路瞬间变化,由戳刺变为撩拨,逼迫他转攻为守向后退去。
对面的人此时受血的控制。
但他没有。他依然在仅凭自身反应和体格,与怪异的敌人抗争。
手中的太刀浸过了血,但是刀若砍不中人也无济于事。
回忆。
该如何与拥有血的敌人战斗?你来告诉我。
虽然血可以令其所有者突破一些屏障,做到一些平常不可做到的事情。但血的能力依然是有其限度的。毕竟归根结底,它只是外在工具,如何使用,效果如何,还要看人。不是说拥有了血,一个人便可百战百胜。若你武艺精湛,经验丰富,那么本该属于你的胜利,依然会属于你。但,如果你自问没到那个境界,那还是请现实一点。两方凭本身实力进行战斗是公平,两方都用血,也是一种公平。
回忆结束。
在从守宫那里取得了血之后,出云介并未将其服下。对这不知底细的赠予,他终究不能贸然行事。并且,他始终不喜欢这种外来的力量,始终这是一种作弊。或许只有对面前之人,才愿意破例一次,就这一次。
于是守宫便指示他将血涂在刀刃上。那样,只要涂血的刀还在身边,那么他也可以使用血的能力。像是试用,那女青年当时如此说到。
出云介手握着涂血的太刀,回忆着,观察着。对方的攻势连续不断,但此时也慢了下来,路势此时也开始变得清明。他不能久守,久守必失。
所以,在看准了对方一记出剑之后,他果断地向着对面腰间显现的一处无防备之处,发起反击。
手中太刀横扫过去,淡淡的黑烟追随。他看见刀刃划过那白衣,又一次。
击中了却体会不到任何触感,又一次。
但是刀刃离开白衣时,带上了一抹血红。
面前人似乎感受到了这一击,后退,白衣划破一道口,血渗出。
随即,消失。
衣衫也再次完好无损。
血的作用,疗伤和修复的作用。就像以往一样,快速地起效,令他产生毫无效果的错觉。
但是这一次有效果,这一次看见了红色的血,这一次,这一击造成的伤口,对面疗愈的速度不如以往那般快速。
是太刀上的血的作用,在阻碍对面血的作用。
泷川出云介趁着对方一时的后退,略定一定心神,看着白衣之人动作的片刻停滞,自己的内心片刻满足。
回忆。
若她曾经拥有血,那么为何如今又失去了?你来告诉我。
血是会消耗的。虽然通过日常的修炼和练习可以增加储备,弥补所失,但若一次使用过多,将积存之量全部用尽,那么也就因此无从再生,也就因此不再拥有血,不再拥有血带来的能力。要想再度拥有,必须依靠外界给予。给予的不需要很多,因为只要有一点基础便可增添扩充,但基础越少,这扩充所需的时间也就越久。若昨日方得些许,今日新增也只是微乎其微,不断地消耗,最终还是会用尽。
回忆结束。
也就是说,即便自己用普通的打刀攻击,对方要躲闪,要疗伤修复,也会消耗血。战斗的时间长了,血也最终还是会用尽。
那么,自己现在用同样带血的太刀攻击,造成伤害,阻碍恢复,会更加加速血的消耗。让血尽之时更早到来。
那也是战斗结束之时。
出云介心中思考,觉得自己的想法逻辑通顺,便依此行事。趁着对方还未再度进攻之前,他抢上去,挥起太刀反攻。
白衣之人,使用软剑格挡。
他看着斗笠的白纱飘摇,遮挡面孔,猜想斗笠下的那张脸上已无血迹。
利用手中的太刀,他已造成了两次足以致命的伤害。对方要修复这些伤会耗去多少血?
现在还剩下多少血?
不知道,那么,走一步看一步吧。
刀剑在空中不停地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人不断地前进后退,相互攻守变换。
那白衣的身姿,依然那么轻灵。
他呢?他还能坚持多久?这样的战斗还要持续多久?他能够耗到结束之时吗?
出云介挥刀,看准了对面剑路的空隙,一击刺过对面人的肩膀。
空如无物。
但有血飞溅。
但对面的人不受阻碍地继续前进,穿过太刀靠近他,向他挥剑。
他及时将太刀抽出,这动作原本不可能完成,因为刀还刺在对方骨骼缝隙间。但既然现在对方行动不受太刀影响,那么太刀也就不受对方行动影响,相互作用。
出云介变换身姿,手中太刀带着黑烟,带着血,奋劲挥动,将袭来的软剑打开。
可是对面人左手抬起,朝他迎面一拳。衣袖鼓风,他看见那手臂上纵横交错着留下数道旧时疤痕,那或许是在没有血的时候留下的。
他双手扶刀,格挡。
太刀穿过了拳头,只在手臂上留下一道红线,新鲜的血迹,新添的伤。
出云介转动脖子,一阵风掠过脑侧,耳朵火辣辣地发热,那一拳将将掠过他的额角。
原来还能这样利用,学到了。
出云介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斗笠面纱,隐约见到其下模糊的面庞,心想。毕竟眼前的人,本身就是一个很难缠的对手。
不作弊真的很难胜利。
就这一次。
他想着,扭转太刀,对眼前人又施以一击。刀斜划过女人的身体,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痕,他感觉到血溅在脸上。
出云介一击得手便向后退开,伸手抹脸,发觉那血又没了,掌中湿漉漉的只是先前被泼中的清水。
瀑布在他的身后轰鸣。
白衣之人向后退去,身上斜着的一道血线慢慢消失,消失得更慢了。
继续。
但是自己得更小心一点了,刚才险些中拳。别忘了,面前之人本身可还是一个武艺高超,经验丰富的杀手,血的加持是锦上添花。
回忆。琴师是一个怎样的对手?你来告诉我。
她从很久以前就拥有了血。从很久以前,她就开始学习武术,学习血的利用技巧。也同样是从很久以前,她就成为了一名杀手。
在做杀手的时候,她面对过很多敌人,进行过很多场战斗。有强敌,也有弱者,有光明正大的正面对决,也有隐秘下作的偷袭暗杀。有用血的时候,也有不用血的时候。但这些战斗,这些任务的结果都是相同的,无一例外的取得胜利,无一例外的圆满完成。无一例外地,将对手目标的性命夺取。
战斗的时候,她会穿着白色的宽袖袍,戴着白纱斗笠,血经常会溅在白布上,别人的,自己的,她总是会在事后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清洗。她的武器是一柄软剑,平时藏在裙边也不会影响行动,握在手里,可以依据运劲变化,时而坚牢难摧,时而柔韧曲折,这样特殊的剑总是能令对手防不胜防。
除了剑术,她的拳脚功夫也相当出色,最好小心提防。
回忆结束。
还没休息一会,对面的人又攻上前来。出云介已经感觉自己略有疲劳,但依然不得不架起太刀防御。对面的软剑舞动,一下比一下快,逼迫着他跟上节奏。叮当的撞击声接连作响,几乎可以压过瀑布的轰鸣。她不会累吗?出云介心想,或许不会,血的作用。
软剑斜劈过来,他双手举起太刀,格挡,然后手腕运动,带动对方的武器转了一圈,而后双手向前一送,刀尖刺穿对面人的脖子。
一击得手,他也不敢就此停下,因为知道自己的攻击虽然可以造成伤害,可以消耗血,但是却不会阻滞白衣人的动作。出云介看着那柄软剑又戳向自己胁下,立刻抽刀回挡。太刀在那白色的衣衫中运动,划过躯干,径直挡开这一击。
太刀上带着血。
白衣依然如故。
白衣的女人向前踏进,追上他的步伐,左手一撑把他推开,趁着他重心未稳之时,右手举剑又要再刺。
出云介连忙弯曲右腿,下沉身体及时躲开攻击,左手松开刀柄试图去抓对方的右手,想着能以此牵制住对方动作来为自己赢得片刻喘息的时机。结果手同样穿过衣袖,抓空。
掌中只沾了一滩血。
这已经不是用迅速愈合能解释的了,分明就是穿墙遁甲的仙术。这世上真有神仙呐,真有人把自己当成神仙了。
女人已近到他的身前,肩膀撞击,将他掀翻在地。
他在地上翻滚一圈,躲过接连而至的一刺。
软剑埋入乱石堆中。
他注意到对方手腕的动作,向着旁侧猛地跃开,躲过接连而至的挥扫。
然后左臂横在脸前,硬生生挡下补上的一脚。
有完没完?
他挥手,太刀砍向白色的裤腿,砍出了血,终于起了一点效果,令白衣人跳开。
出云介从地上爬起来,喘息着。
他的头发已经凌乱,黏在出汗的额头上。一身黑衣沾了尘土,微微发灰。他的呼吸已急促,双臂已发酸,手中的太刀已开始变重。
对面的人却只是站在那等待着,白衣依旧如故。洁净,洁白,没有沾上一丝血迹。
她的血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耗尽?
出云介心想,自己能撑到耗尽之时吗?
回忆。
若她曾经身为杀手,那么为何如今又不再杀人了?你来告诉我。
她一直都不喜欢那份工作,杀人的工作。但问题是,她也是一个不懂得拒绝别人的人,别人让她继续工作,她便继续工作。她很少会想到考虑自己的事情。
若说兴趣爱好的话,唯一的便是弹琴了。所以她才会被叫做琴师。
她曾经有一架琴,她曾经会在不工作的时候去弹琴。琴总是会被她背在身后的,普普通通的乌木七弦琴,并没有潜藏什么机关,也并没有隐匿什么暗器。那只是琴而已,那和杀人的工作没有关系,她不愿让两者产生关系。
不工作的时候,或者工作还没到要杀人的时候,她就会弹琴。她懂得许多琴曲,学过许多琴谱,弹过许多曲调。弹给自己听,弹给别人听。她会假装成一位琴女,去茶馆或者教坊之类的地方弹奏,有观众挺好,通过音乐和人交流对她来说是更好的途径。有一次,她还去了一家学塾,在那里做了半天的琴艺先生,给小孩子们弹了半天的琴。
那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那一次算是启蒙,只是她还没意识到。
还有一次,她在一家茶馆,认识了一位知音。
那一次算是转变的机遇,只是她依旧没意识到。
回忆结束。
这都是些什么废话?出云介摇了摇头,镇定心神,望着对面的对手,白衣之人似乎也在回望他,在等待他重整旗鼓。
他现在不需要知道这些回忆。
这些回忆毫无用处,毫无价值,对他追求的目标没有任何帮助作用。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令眼前的人放弃杀戮,那都和自己无关。
有关的是她曾经杀过的人。现在如何改变,也无法影响过去的定局。
那么自己为何还要为杂念分神?
回忆。
她为何不再杀人了?您来问我。
是因为教学的启蒙吗?还是因为知音的机遇?
很遗憾,都不是。
您瞧,她虽然不喜欢杀人的工作。但她也同样从来没想过放弃杀人的工作,从没有信心做选择,做决定。得过且过地在继续行恶。
她不知这恶的意味。
不知杀人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不知死亡是会令人难过的。对她来说,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她会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身份,他们的过往,他们死亡的原因,但也仅此而已。记录也不过是冷冰冰的脑海记忆,没有感情。
她不知何为感情。
她不懂得共情的重要性。
启蒙和机遇,她视而不见。当时她也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杀手,无法给自己提供任何真正需要的帮助。
然后终于,该来的事情,终于来了。
一次失控,计划外的杀戮,让她意识问题。
一场重逢,和故人的相遇,让她思考选择。
一位少女,最后的受害者,让她定下决心。
她还记得她们呢。
那身着青衣的人。
腰间的武器看起来是那么眼熟。
那身着红衫的人。
临死的面庞看起来是那么鲜活——
“——这都是些什么废话!”
出云介狠狠甩了甩头,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一张熟悉的脸挥去。他低下腰,拄着太刀抵着地面支撑疲劳的身躯,伸手用劲按了按额头。陌生人的脸为何看起来如此——
——切勿分神。
敌人还在眼前。
他望向,对面,静立的女人。静立,为何?是和自己一样疲劳需要休息吗?是借此想恢复蓄养体内之血吗?
“……不。”他对着白衣之人,自言自语,“那可不成。”
白衣之人没有回答。
安静。
背后的瀑布轰鸣。
泷川出云介重新站起,双手持握太刀。咬紧牙关,奋劲让自己保持清醒,此时不可松懈,不可颓丧,更不可为杂念困惑。
眼前的战斗还未结束。
眼前的对手还未倒下。
“我不知……你还有多少,剩余的血。”他对着女人,喃喃自语,“很多吗?或许……也没有很多了……或许,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你认为呢?你来告诉我?”
白衣的女人没有回答,微微抬起手中软剑。
示意他继续战斗。
他接受示意。
“对呀,那么,就这样吧。”
泷川出云介腰背弓起,太刀置于体侧,做出预备的架势,双眼盯着对手,涣散的眼神,在努力凝聚最后的意志,保持最后的专注,“来,做个了结,已经拖了够久了。”
对面人脚步移动,偏转身体,举起软剑预备。
“喝啊——”
出云介呐喊一声,冲上前去。
刀剑相撞。
又是一阵激烈的攻防。
火星迸发,寒光闪烁。
他拼着最后的力气,面对眼前的对手。
对面人依旧如故。
依旧如故吗?你来告诉我。
他注意到对面的躲闪变得勉强,不再像先前那样无所顾忌。这或许是因为血的消耗过多,令其不得不仔细考虑。
注意到,软剑的攻速开始变慢。
脚步的挪移开始费劲。
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
变得清晰。
泷川出云介及时抓住对方的一记劈空,挥起手中的太刀,对眼前的人砍了下去。
刀,划过斗笠,划过躯干,又一次。
引出血,又一次。
伤口和痕迹再次消失,又一次。
回忆。
脑海中电光火石的一下闪动,一次思考。
方才的那些回忆从何而来?
一些问题,关于血的那些问题,他是询问过守宫,并且得到过回答的。
可是,关于眼前人的呢?他并未问过,即便问了相信也得不到答案。工作履历可以查找,个人资料可以获取。但是那些内心的所思所想,那些隐秘的念头和情感,岂足为外人道?
那么,脑海里的那些回忆,那些声音从何而来?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从何而来?
太刀劈过白衣之人的身躯,但出云介依然感觉不到任何应有的变化。这一击又是无效,又劈空了。
带走了一些血,仅此而已。
对面的软剑袭来,他及时回神,连忙躲过。
然后女人左手一掌拍上他的肩头,令他后退数步。
那一掌的力道有些怪异。
他想着,调整姿态,迈步,举刀,上前回攻。
正欲如此,却看见面前突然白茫茫一片,有什么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慌乱。
是斗笠。
白衣之人摘下斗笠,掷了过来,白纱笼住了他的面庞。
朦朦胧胧地,出云介看见对面举起的软剑。
想躲。
想伸手摘下脸上的遮盖物。
但是已来不及。
对面的手臂高高举起,手中剑闪烁寒光——
弧光划过。
他感觉额角一阵剧痛。
脑中空白,什么思绪也都没有了。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倒下。
砸在河滩边的石子地上。
耳边瀑布轰鸣,震得他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