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吹动屏风。
火焰摇曳。
远方传来浪涛的声音,持续不断,一下接着一下。
曲秋茗围绕棺材走了一圈,将四周钉好。
现在棺盖不会再被打开了。
很快,整具棺材,和其中尸体都不会再留存于世。
“唐小姐,请去车上把她的那顶斗笠取来。”
“哦。”
唐青鸾很快带着斗笠回来,“……呃,不是应该先放进去再钉?”
“不用。”
曲秋茗接过斗笠。
这是那顶竹编斗笠,中间空洞的平笠款式,裹了白纱,一如既往。现在则破了一道缝,沾上了许多血。这是那一场战斗留下的痕迹。
她将其放在棺材顶上,约莫是尸体头颅的位置,当然,现在尸体没有头颅。
风吹拂。
白纱飘动。
“现在该烧化了?”
“等等,唐小姐,我还有一枚钉子,你给我的这一枚。”
曲秋茗伸手朝腰间一摸,将那柄软剑重新抽出。
剑刃银光闪烁。
她将剑高高举起在棺材顶,手指一转,双手反握住剑柄。软剑垂直向下,剑尖指着白纱斗笠空洞的中心。
少女双眼盯着棺材,表情严肃。
其余二人亦无话语。
双手向上抬起,然后猛地落下,软剑穿过斗笠中心,刺过棺盖,戳穿底部,几乎不受阻碍,直到剑身完全没入棺中,唯有剑柄在外树立。这柄剑确实如同全新一般锋利,它将棺盖、棺身和柴架钉在一起。
最后一枚钉,落在尸体头颅的位置。
当然,现在尸体没有头颅。
少女松开握剑的手。
“那么,最后有没有谁想再说点什么?告别的话之类的?唐小姐?冈田小姐?”
无人应答,曲秋茗叹息一声,向旁侧退开,“其实我也不想说什么。既然没有,那就不必再耽搁。现在该烧化了,唐小姐,你来吧。”
唐青鸾走上前。
曲秋茗取下系在一旁的一个火把,递给她。
她弯下腰,将火把凑到柴架的底端。飘扬的白布下摆先触到火焰,烧灼起来,一道黑色的焦线向上蔓延。她的手臂依然向前伸直,直到听见堆放的木柴响起噼啪声,看到火星从其中空隙跳动,才收回火把。
曲秋茗仍将火把系回原处。
海风中弥漫起木柴燃烧的气味,有一阵青烟飘扬。火燃起,虽然现在只有一点点看不真切的苗头,但只要点起了就会一直燃烧下去,越来越旺盛,直到将一切烧灼干净。
“我们到上风口去等着。”
少女拽了拽愣在原地的唐青鸾衣袖,带着她走到屏风外。冈田片折将最后一面屏风合上。她们回到一开始坐着的地方,换了一个位置重新坐下来。棺材运来的时候还带了一瓶红酒。曲秋茗吩咐冈田片折带来的,她比较想喝酒。因为,夜晚还很长呢,烧化至少需要一个时辰,等待天亮,收理骨殖,一切结束。
四面白屏围绕,此时已可听见其中传来的噼啪作响声,看见其中光芒映射,浓浓的烟已经卷上空中,随风而散。三个人坐在上风口,唐青鸾和冈田片折都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或许想着各自的心事。曲秋茗则双眼定定地看着火光,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甜甜的有些微微发涩,感觉很不错。不远处漆黑的大海,涛声依然持续不绝。
当然啦,如果这时候有琴在身边,能弹一首曲子就更好了。
“之后要做什么?”
曲秋茗正想着自己的心事时,听见唐青鸾的问题。
“等天亮了,火烧完了来拣骨头。”她回答,“大部分骨头应该都能烧成灰,但一些比较大的像大腿骨、肩胛骨还有头骨——哦,没有头骨——可能会留下来。冈田小姐带来了药臼,把它们捣碎和灰装在一起就可以了。”
“之后……”
“之后就没事了,结束啦。忙了一晚上回去休息啦。”
“哦,我是说,曲小姐。以后,未来,你有什么打算?”
唐青鸾看着她,询问,“因为没有其他事的话,我想早点回明国去。这次来日本我是自作主张,再在这多耽搁的话会挨骂的。”
“你还回明国,唐小姐?还要回军队里?”
少女看着她,“我不好多评价你的想法,但是我觉得你来了一趟日本,再回去……恐怕遇到的麻烦可不只是接受批评,无论多早。”
“我知道。”
唐青鸾低着头,说,“可我不想再在这停留了。”
“那么……好吧,我在这还有些她交代的事情要处理,不用多久,结束之后我也要回明国一趟。你订船了没?要是没有的话就和我一起走,我带你一程。”
“……那好吧,谢谢。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抬头看了少女一眼,“诶,你也要回明国吗?”
“我要把骨灰送回去嘛,送回她那个村子里。然后,可能还得向那的人解释一下。”曲秋茗按了按脑壳,又想起小女生,感觉有点头疼,“比较麻烦,是呀,但还是要善始善终。”
“……嗯。”
又是牵起回忆的话。
“另外,她托付的那些货物,我也得交给那女人。”
更头疼的事,少女握起拳头,翻了个白眼,“然后我还得和那女人算些账。”
“女人?”
“啊?哦,我刚才没说。”
曲秋茗注意到身边人疑惑的目光,想了想,“她是卧底,有一个上级,是一个怪怪的很讨厌的女人。她这次来日本就是那女人派的任务,让她带货回去。一些外国的酒呀烟草呀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在……在我爱人死后,那女人找到她,交给她这个任务,说是最后一个任务。现在看来,呵,倒的确是最后一个,对她来说。”
望着火,少女笑了起来。
“我曾经见过那个人,我不喜欢。是那种看起来会和人好声好气讲话,实际上很专横很喜欢控制的人物。她会做杀手,就是受了那女人控制。你也知道啦,结果把自己弄得很纠结,最后也没得到什么好下场。”
“我知道。”
“啊?”曲秋茗愣了一下,“你怎么又知道呀?”
这人到底知道多少东西?
“两年前在京城曾经见过。”回忆,“是她带我和……带我去见的。当时见了没多久就来了很多杀手,发生了一场大战,发生了很多事……后来就没再见过面了,至少是没见面。所以那女人现在在村里,又遇见她了?”
“与其说是又见到,不如说是一直都在。只是一直于暗中潜藏着,等到认为是时候出面再出面而已。一直在影响她,在操控她。”
“是啊,的确。”
莫名其妙的回应。
曲秋茗望着眼前青衣的人。
的确什么呢?
没再见过面,至少没见面?那除了没见面之外,见到过什么,听到过什么?
唐青鸾,这么一提起——
“对,我想起来了。唐小姐,我曾听那女人提过你。”
“我?”
“对的。提过你的名字,所以我才会知道,才会后来询问她关于你更多的故事。”
“提我做什么呢?”
唐青鸾伸出手,不经意地看着,不经意地回答。火光照耀下,曲秋茗注意到她掌心缠绕的绷带上了血迹,“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让她来这里,对她说我在这里。这两年来,我走我的路,她走她的,各自有各自的烦恼,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两年过去了,现在突然提起,用意是什么呢?希望能再见面吗?可现在也没见到呀。”
对呀,用意是什么呢?
那掌心绷带的血迹,在火光照耀下很显眼。
重提故人,作用是什么?
血。
少女没有意识到,自己看着对方的眼神已经开始变化,变得不如先前和善。
“唐小姐,你刚才是怎么修好那柄剑的?”
问。
“呃……掰直的。”
答。
“你的手受伤了。”
“嗯,掰的时候划到了。”
对方随意地回答,但眼睛却是一直在看着火。
曲秋茗一直在看着她。
不说话。
“曲小姐,你什么时候走呀?”唐青鸾低下头,轻轻叹息一声,转移话题,“走的时候,带我一起回去呀。”
说完,站起身,看着白屏风包围的火。火光照耀那张脸,照着一张失意彷徨的面孔。
“最多半个月。”
曲秋茗回答,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你去哪,唐小姐?”
“我……嗯,我得单独想些事情。关于你刚才说到的事,说到的人,我得想想。”青衣的人说着,转身沿着海边走去,远离她,也远离火堆。
曲秋茗一直不放松目光。
看见那人背对着自己,举起一只手,在沙滩边握起拳头,然后犹豫着伸出拇指。
少女又喝了一口酒。
听见那人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伸出无名指。
当然啦,因为没有小指嘛。
那人做着这个手势,将手放到耳边,然后开始低声自言自语起来。
她听不清内容。
也不是很想听。
“怪人。”
曲秋茗翻了个白眼,转身继续看着火。此时白屏内传出一阵响动,或许是木架被火烧得坍塌了一部分。内里正在燃烧,那具尸体也在燃烧,滚滚黑烟升腾,融入夜色之中,现在是最黑暗的时刻,“又一个奇奇怪怪的人呢。”
这些人总是奇奇怪怪的,不是吗?那女人,头发乱糟糟的跟班,话不多的短发乐师姐,山贼婆,守宫,她。
奇奇怪怪,他当时也是奇奇怪怪的。
现在想来,自己最近也有些奇奇怪怪的。
还不都是因为——
“朋友离世,总是会比较难过的吧。”
身边传来另一个低弱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嗯,是呀。”
她看向身边另一个人,“呃,冈田小姐。我和她刚才的话,你也又听到?”
“有。”
冈田片折笑一笑,“不过,和我没关系对不对?”
“是呀。”
曲秋茗伸手,在眼前的白屏风和海滩上伫立的黑影间相互指指,附和着微笑,“她们之间的事情。我们不用理会,不理会对我们也好。”
“或许。”
身边的人应该是知道自己不想多提这个话题,便转口问到,“不过,我刚才听你说,你再过半个月要走了,秋茗姊妹?”
“嗯。”
她点点头,“我联系过回程的船了,再过半个月要启航。”
“我们很快也要走了,我和卡罗尔。”对面的目光微微躲避,“我们要到西边的九州岛那里送一些货物。”
“我知道。”
曲秋茗没注意到对方的小动作,因为自己的目光也又转向海滩边的人,“是帕拉斯号上的货物吧?”
“……嗯。”
“是那位红叶小姐的?”
“……”
“没关系没关系,不用回答。我知道这是商业机密,这也是商业事务。若你不愿说,我不会强迫你说的。”曲秋茗低头,微笑,“只是,冈田小姐。我……作为我自己,也有自己认为必须要做的事情。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知道了就……就不是与己无关的事了。我一直这样认为。”
“……”
又是沉默,这一位呀,今天晚上总是沉默。
让曲秋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说起来,我好像听神甫说,教堂最近要关门了。”
“嗯,船僮被释放后,他们也遭遇了很多难处。”
“那个狼小孩,现在她又回你们那了?”
“没有,不知道去哪了。”
“哦……恐怕还和以前一样,又去找人渣开刀了吧。估计最近这儿的街上又要出杀人案了。”
“不知道。”
“冈田小姐,怎么啦?今晚这么没精神?在担心育孤院的事?”
“倒也没有许多担心。我想,我父亲会……会派人好好管理的。他还是一个很负责的长官,我觉得……有他在,应该也没事。”
“那你想什么呢?”
“……”
“不愿说也没事啦。”
曲秋茗看着不知为何心事重重的冈田片折,笑了笑,“我们很快也要分别了,冈田小姐,走之前约个时间地点再见面吧。你们应该还要继续商务事,我呢,在明国没什么别的事情,也没什么别处可去。所以,到时候如果可以的话,我去个地方,你在那接我一下,我们一起旅行。我也很想周游世界一次,看看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是圆形的。”
“球形的,秋茗姊妹,球形的。”
“对,对。”她微笑,“球形的,一个很大的球。有好多地方,好多国度等待探索。既然我没处可去,那不如就各处都去。你呢,你会和我一起,你会带我去看这个世界吧?”
“如你所愿。”
很简单,很平静的回答。
“那么,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曲秋茗看着不远处的火光,以及远处从东方天边开始浮现的一抹白色。天就快亮了,再过半个时辰,火也该烧干净了,“这儿的事,也快结束了。”
身边,响起脚步声,踩在沙子上,轻轻的。
她看见唐青鸾去而复返,没离开多久。
身着青衣的人坐回原位,神色依然低沉,比刚才还低沉。曲秋茗想知道这人刚才自言自语地都说了些什么。
她看见唐青鸾拿起酒杯,倒了一杯酒喝下去。
……好像是自己用过的杯子。
曲秋茗注意着对方的手,杯子放下时瞥到了掌心,也许是光线昏暗,又也许是喝了酒,但她好像没再看见掌中有血迹。
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吧。
可能。
“唐小姐,回来了?”
问。
“嗯。”
回答。
“电话打通了吗?”
电话?
她感觉自己有点醉……曾经怎么说的来着?找个黑的地方,说点奇怪的话,或者喝点酒,就可以——
现在天确实还很黑。
自己说的话也确实奇怪。
自己也确实喝了酒。
可……自己现在并没有——
“没通。”
身边的人并未在意奇怪的用词,好像问得理所当然,所以答得也理所当然,“不接电话,总是这样。总是要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那你想做什么呢?”
问。
“我也不知道。”
回答。
“那我们就静静地等着,什么也不做吧。”
曲秋茗看着屏风中窜起的火和烟,说,“等火烧完,等天亮,等一切结束。再见,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吧。”
什么也不做,这样也很好,至少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好。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做,关于你的事,我什么也不想关心。对你,我曾经有过爱,也有过恨,但是到了现在,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如今在此,只是为了见证你的结局,并且我也见证到了,某种程度来说。
你如今这样很好,头没了,很快剩下的部分也要烧没了。骨头碾成粉,风吹走一部分,我带回去一部分,然后呢?也许撒掉,也许埋入土地,最后什么也不留。我们每个人不都是这样的吗?生于虚无,归于虚无。我很喜欢你如今的结局。你曾经杀人造就仇恨,如今别人杀你复仇。用剑者必为剑伤,因果报应,天命难违。我虽然不信什么特定的教,但这些理念我还是非常认同的。
你有过改变吗?我相信是有的,我见过过去的你,也见过现在的你,所以我知道,你确实想要改变也确实有所改变。尝试着去追寻自己的理想,尝试着远离自己的过往,尝试着与人接触,为人着想。这些我都有看到,实话实说。你为一名无辜之人所做的努力,为一名孩童所做的陪伴,我都已知晓,就像不会忘记曾经的恶行一样,你的善意举动我也会永远记得。
然而,也就仅仅如此了。过去的,现在的,也都仅仅如此了,全都要被火焰吞没。未来会如何呢?
村里的小女生或许会记得你,或许会难过吧。我听说她也有了一位新老师,未来,我想她还是会好好学习的。
你的仇人似乎要结婚了。
你的朋友即将回国。
我则四处漂泊,看看这个大千世界,冈田小姐将与我同行。
神甫和执事要转移到别的地方继续他们的事业。
而诺玛和阿库玛,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们会过得很好,她们会在这个新世界相依相伴,苦尽甘来,过上幸福的生活。
你?
至于你呢,我的九姐。夏玉雪,你已经没有未来了。
啪——
曲秋茗听到耳边传来清脆的响声。
转身,看见坐在身边一直饮酒的唐青鸾攥紧了拳头。
沙滩上掉落着片片碎瓦。
紧握的手,从指缝中淌下鲜血。
酒杯被捏碎了。
这人喝了多少酒啊?是不是要开始发疯了,为什么呢?
她看着对方。
“怎么了,唐小姐?”
问。
唐青鸾抬起头,看着她。
没有回答。
回望,低沉之中带着下定决心的眼神。
然后一跃而起,站在那里。
曲秋茗不知道怎么回事。
难道自己的心声为对方所闻?
怎么会?
然后呢?
她看着唐青鸾目光转向前方,前方白屏风包围着的熊熊燃烧的大火。
看着那人迈开脚步,朝火光明亮之处走去。
拳头攥出的血,一滴又一滴,在沙中,在脚印边留下一道痕迹。
“喂!”
她喊了一声。
对方没有回答,继续朝前走去。
“唐小姐?”
另一边传来冈田片折的询问,“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
曲秋茗看着渐渐靠近的人影,看着流淌的血,心头顿生答案。
“喂!”
她也迅速站起来,追着那人,赶上去,按住肩膀,一把将她拽回身,“你要做什么?”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曲秋茗小姐。”
唐青鸾回答,盯着她。
“我知道。”
她用同样阴沉的目光回应,“那女人提到过你,说过,你也有血。那女人的血。”
“的确。”
对面的人说,“并且你和我都知道血的作用。”
“的确。”
曲秋茗重复对方的话,手牢牢住对方的肩膀,阻止对方行动,“翻译外语,传音交流,治疗伤口,修复损伤,辅助战斗……你想让它起什么作用,它就能起什么作用,不是吗?”
“是的。”
“那么,你现在想让它起什么作用?”
“你不是知道吗?”
反问。
“我劝你别那样做。”曲秋茗伸出另一只手,指着她,威胁一般地说,“关于血,你知道我也知道,她同样知道,她知道的比我们多得多。所以她才会讨厌那种血,讨厌那个女人,也讨厌那个过去的自己,那些因血而受的控制,那些因血而起的仇恨和杀戮。你觉得她会赞同你即将做的事吗?”
“血是我的,我赞同我即将做的事。”唐青鸾微笑着,很冷的微笑,很熟悉,“并且如果能起作用的话,那就说明她也赞同。”
“她已经死了。”
少女咬着牙说,“她已经没法再赞同或不赞同了。血也不会起任何作用,不是吗?如果有用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有任何死人的事了,不是吗?”
“我们来试试看。”
挑衅的微笑。
“……”
曲秋茗沉默片刻,没放松按住对方的手,然后开口,“……她死了对我们都好,对她自己也好。”
“对我不好!”
对面的人喊叫一声,用力一甩手臂,挣脱她的束缚,几滴血落到她的脸上,“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好,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我走了这么远的路,经历了这么多事,来到这里,就在此时,不想看到她就是这样的结局!”
曲秋茗愣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的功夫,对面的人一伸手,在她有机会防备之前,将她推倒在地。
然后快步跑到白屏风前,抓住飘扬的被烟熏得发黑的白布扯开。
一阵大火向外倾泻,伴随浓烟。
拴住白布的竹枝倒下,一块布搭上了火堆,燃烧起来。
混乱。
“秋茗姊妹!”
背后,冈田片折将她搀扶起来。
她看着火光前的人影。
看着燃烧着,已经将近倒塌的柴架,还有其上黑黑的冒着火的棺材,还有棺材上插着的那柄剑。
她看见伫立的人,举起滴血的手。
喊叫。
“我不想看到你就是这样的结局!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你也走了这么远的路,我们在此时终于再见,我不想看到所谓的再见就是现在这样的场景,我不想连你的脸都没看到,连你的声音都没听到,就让这一切结束!”
“你有改变吗?我一直都相信你有改变的,你有你想要的生活,有你想要的未来。我一直都相信你可以改变。而现在看到听到的的是什么呀?还是重复过去,还是一场复仇,还是一段仇恨,还是一个死去的人!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想让我相信的吗?”
“我相信你能改变!如果你能,那么我也能,别人也能,每个人都可以改变。都可以抛下过去的负担,向着自己想要的,更好的未来努力奋斗!我直到现在还依然相信,无论尝试过失败过多少次,我还依然相信!所以你让我看呀,让我看一看,让我看到你改变,看到你的未来!”
火光之下,高举着,流淌着血的手,做出一个手势。
曲秋茗隐约看着那个影子。
食指和中指并拢伸直。
无名指弯曲,拇指按住。
小指……立起。
是火光热浪和黑烟产生的幻影吗?
“看呀,你就看着吧,夏玉雪。好好看着,这是我的——”
最后一句没能真切听清。
因为唐青鸾将剑指猛地挥下,重重砸落在火堆之中。原本已脆弱的柴架因而四散开来,架着的燃烧着的棺材也失去支撑,摔落,倾倒,发出巨大的响声。
大火爆发。
浓烟升腾。
那黑影也向后躲避开来。
曲秋茗看到那只伸入火海的手带上了火焰。
她从地上站起,不顾身后的冈田片折,朝着站在火前的人跑去。
一把抓住。
然后倒退,带着对方向后退数步,远离扑面的热浪,再一把将其按到在地。
将那着火的手按入沙堆,还往上泼了两把沙子,拍打着,将火扑灭。
“发什么疯啊,你!”
她压在唐青鸾身上,看着对方,吼叫。
“我!”
吼叫回应。
“你大爷!”
她朝那张脸上使劲揍了一拳,“为什么?”
然后自己被反手挨一巴掌。
“因为我不想再看到这样的景象,过去什么的我不想再体验了!不想再无能为力,不想再只是静静地看着什么也不做!上一次就是如此,这一次我不要如此!上一次,很早很久以前,我还不知道,不知道什么血的作用。但是这次我知道了,知道了就不能再当做与己无关!我要改变!我要改变未来!”
“呦,还手嘞!”
她才懒得听更多的疯言疯语,对着那张脸哐哐又是几拳下去,发泄着心中的愤怒。精心准备布置了这么久,熬了这么久的夜努力的成果,现在全毁了,全搞乱了,还在这说什么改变不改变的废话,真以为有血谁都了不起呀,“你凭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死啦!死得不能再死啦,你什么都改变不了啦!”
哐——
哐——哐——
伴随着自己的拳头落下,曲秋茗听见身边,那堆炙热燃烧着的乱糟糟的一堆之中,传来阵阵响声。
一定是火烧的声音。
全部烧光了吧,骨灰也别收了,全部都被风吹散了吧!
眼前的唐青鸾没再还手,躺在沙滩上,面朝向一侧,火光的那一侧。火焰照亮她的脸,照亮她脸上呆滞的表情。
曲秋茗喘息着,拳头举在空中停住,目光也随之望去。
只见坍塌的柴架,燃烧的白布,还有倾翻的棺材。银色软剑插在棺盖上,闪烁寒光。
哐——哐——
哐——
那捶打的响声,一下又一下,从钉好的,封死的棺材中传来。
此时的天,东方已经浮现一抹白色。星辰也渐渐黯淡,月亮快落下去了。
远方的大海,浪花阵阵,潮水开始涨起来。远处的海平面上,浮现出一座山岛的影子,那是处于东方的和歌山。
将近黎明。
火还在燃烧,还未烧完。燃烧着柴架,燃烧着白布,燃烧着棺材。
一阵阵风从海上吹来,吹动那升腾的浓浓黑烟。
着火的棺材中,传来阵阵响动。
然后,噼啪一声。
棺材的侧面从内向外破开一个大洞,从中伸出一节焦黑的手臂,在空中四处挥动,然后按上着火的棺盖。
用力。
吱呀作响着,原本已被烧得将近崩离的棺盖被推出一道巨大的缝隙,板边镶着的长钉狰狞在外,如同一颗颗獠牙。
盖板掉落在地,棺材打开了。
一截长长的剑刃,剑尖朝上树立着,这枚长钉闪烁寒光。
那只手臂依然在四处摸索,于掉落的棺盖废墟中,摸出一束被烧得熏黑的竹枝。
抖动。
火光一闪,甩出一顶笼罩白纱的斗笠。
像变魔术一样。
棺中,人影站起。那只手将白纱斗笠戴好,遮掩住脖子以上的部分。
脖子以下,下葬时穿着的周身白衣沐浴火焰,衣角随热浪飘拂,仿佛不曾受损。
火焰中的人伫立着。
然后,弯下腰。
伸出一只手,抓着眼前软剑的剑身,不需再废很多力气,因为棺木已被烧灼得脆弱,她将剑从朽坏的木板中抽出。手指灵巧地转动,握住剑柄。
执剑在手,迈步。
从火中走出。
周身火星游走,随即逝去。
站在火堆前,沉默着。
手握泛着银色光泽的软剑,戴着白纱斗笠,身着白衣。
一如过去,从未改变。
在她的前方,倒在地上的故人,还有骑在故人身上举着拳头的少女,看着她。
再见,终于再次见面,可是无言。
她亦无言。
然后,伸手,将面纱撩起。
还是那张很刻薄的脸,平静的双眸,一如过去,从未改变。
她的眼睛,冷冷地望向更远处,站立在那里的第三个人。
然后,开口了。
“冈田片折小姐。”
夏玉雪用和过去一样冰冰冷冷,不带一点情感的语气说,“您需要向我解释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