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继续学习呀。”
她嘴里的鸡骨头上下摇晃,吐字因而不甚清晰,眼睛还是没看回去,“回来道场继续练习剑法,在这里继续学新的阴流剑法。走之前才学了几天……三天?”
“从十二日到十五日,是的,三天。”
“就是嘛,哪有学了三天就不学的道理呢。学习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那么,你要等学好了之后再走?”
“嗯,是这样的。”
“我以为——”对面人又看了一眼边上的曲秋茗,“我以为你不会想再回来的,经历过那个晚上之后。”
少女注意。
“呃,什么叫那个晚上啊?”
唐青鸾放下被嗦得干干净净的锁骨,小声嘀咕,“反正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首先故人的事情已经结束,所以我不需要再留在难波。其次,以往的事情谁也无可奈何,所以也不想再多想。想得再多也没有什么用处,过去都已经过去了,眼下我还是得更多操心未来,还是得继续过我自己的生活。就是说继续学习,要多学习嘛。”
“……”
王红叶看着她淡漠并且回避的神情,沉默片刻后简短回答,“如果你这样想。”
“我确实这样想。”
唐青鸾也简短回答,躲避对面的目光,“……”
两人都不再说话。
两个人的目光,一个专注地盯着对方的脸,另一个茫然地躲闪。眼神中藏了许多情绪和思想,但也只是藏着,始终没有表达出来。
王红叶吃过了午饭,所以现在不吃东西。
唐青鸾也不吃。
曲秋茗在两人之间,伸手又拣起荷叶包里的一根小炸鱼,在嘴里嚼着,兴味盎然地看着两边的人,感觉到双方的微妙关系。来这之前的路上她并未询问过多有关这位王红叶的事,想来即便问了唐青鸾也不会说太多吧。现在看着她们的模样,她感觉很有意思。两边的沉默似乎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自己在场,不好多说话。她当然没有因此离开的念头,毕竟这样很有意思。
炸物的味道不错,就是带回来有些凉了,明天再去买点。不过在这地方语言不通确实是个问题,这么想,这个问题可得尽快解决。因为自己现在……嗯,无法依靠别人翻译。这么想,往后的事可还得费很多心思谋划呢。
她怎么还不走呢?看到眼下这种情形,应该知道要走了吧?
真没眼力见。
唐青鸾盯着空白的墙壁,心想,手中捏着干干净净的鸡锁骨转来转去。
再不走的话,我就得必须说点不合时宜的话了。
没人有要走的意思。
啧。
唐青鸾心里暗啧一声,深吸一口气。
“俊秀没来过吧?”
她说。
“没有。”对面的声音回答,“他也不知道我今天要来。”
“他知道我回来了吗?”
“知道。你和曲小姐昨晚来之后,永见先生就告诉他了。今天早上我和他见了面,他也告诉我了。”
“那他为什么不来呢?是怪我对他隐瞒,还是怪他自己对我隐瞒?”
“我觉得应该是后一种想法。”
“好吧,那么请你帮我和他知会一声呗。就像刚才说的一样,都已经结束了,并且本来也就应该结束。在已经结束的事情上,我对他……没什么可责备的。”
“你为什么不自己和他说?”
“嗯,对,我自己说也可以。”
唐青鸾想了想,“不过嘛,我自己主动去说似乎有点适得其反。还是表现得像是无足轻重那样,他也不会再有什么心理负担了吧,在已经结束的事情上。”
“这样,那么我会帮你知会的。”
还是那样平平常常听不出来任何情绪的语气。
还是没走。
唐青鸾感觉有点烦躁。总是一直盯着墙,这墙可真是太墙了。
墙上带着夏天时留下的点点霉渍。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渍迹也因而看起来淡了很多。但是在白墙上看着还是很惹眼。已经秋天了,八月十日。
“你今天为什么来呢?”
她问,“应该不只是简单地来看一看我吧?”
“那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反问。
“哦,比如说有什么想和我分享的消息之类的。”
她对着墙壁如同自言自语一般,“比如说,嗯,婚礼准备得怎么样?现在距离我们上次提起此事,已经过去不止十天了。俊秀也已经回来了,你确实已经在和他商量了吧?”
似乎少女又有注意。
唐青鸾暂时忽略不相关的人。
……
对面沉默。
“是不是的,就说了呗。”她不想去看对面人的表情,只想赶快把这个话题结束,将答案得到。
“是的,确实已经开始筹备了。”
依旧平静语气。
“什么时候,日子定了吗?”
“现在定的是本月二十三日,不过还没写请帖。”
“二十三,那还有两个礼拜。”唐青鸾看着墙壁,回答,“感觉还有很长时间。既然彼此都已经确定了,为何不尽快就办完结束呢?”
“有很多要准备。比如写请帖,还有双方互换信物,还要联系神社,双方的家长见面,安排酒席等等,要做的事情很多。”
“哦,这样。”她点点头,“我还真不知道呢。以前有认识的人结婚,我也就是随着一起去吃席而已。”
“你希望尽快结束吗?”
不是预期的问题。
“我说了又不算数。”
不是明确的答案。
“那么,你计划在结束之后离开吗?”
也不是预期的问题。
“不啊,我说了会在这待很长的时间,两个礼拜是很长,但还没那么长。”
也不是明确的答案。
“那,你是要……等我做出那个对你的承诺之后再走,是吧?”
这完全跑题。
“不是,这和那没关系——但这我们以后也要谈。总之我是要走的,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但早晚还是要走。”唐青鸾烦了,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对着白墙上纵横的梁架,“现在,你应该问我会不会参加婚礼才对。”
“我不想问。”
立刻给出的答案。
依然平静语气,但是话很快说了出来,在她刚问完问题就说了出来。快得像是早已在心中预备好的答案。
唐青鸾扭过头去。
看见坐在对面,一只手搭着膝盖的人。
看见对面的目光不动不摇回望自己。
那目光总是能令她失神。
特别的——
——现在可不能沉浸其中。
“不想问,为什么呀?”唐青鸾随意地笑了笑,掩饰内心情绪起伏,“你不想邀请我去参加婚礼吗?”
“当然不想。”
那人可没笑,始终没有,“你去或者不去都可以,你自己决定,看你自己想法,去我不阻拦,不去我也不劝说。但我不会邀请你的,我也不想听你的答复。”
“为什么?”
唐青鸾再次偏转了目光,只是这一次是低头。
“因为那样很不好。”
“……无所谓。”
沉默片刻,她低着头,轻声地说,“对我来说也不比结婚本身更不好。”
这种话现在能说吗,现在房间里是不是只有两个人呀?
说就说了,谁在乎?
无所谓。
“我有所谓,并且对我来说这确实更不好。”
对面的人用依然严肃的语气回答。
唐青鸾抬起头。
看着,对面的人,对面的王红叶。
听着,对面王红叶的答案。
或许细加思考可以听出其中的一些意思吧,不过现在自己不想去思考,去听出。
于是现在应该继续说话。
“这样哦,那好吧。”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也确实不会参加的,我还没二百五到那种程度。”
“我说了我不想听答复。”
“知道啦知道。只是请你帮我和俊秀知会一声,再帮我找个借口……或许就拿已结束的事做文章,告诉他我不会去呗。毕竟他可不知道这之间弯弯绕绕的,到时候如若他来邀请了,我可就不好像现在这样明确拒绝。”
“好。”
“谢啦。”
唐青鸾苦苦地笑一下。“所以,如果你今天到这,不是来告诉我婚礼的事也不是来邀请我的话,就真只是简单的看一看,聊聊天呀?”
“还是有问题想问你的。”
“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回来?”
这问题不是回答过了吗?
“这问题不是回答过了吗?”
她低着头又翻了下白眼,再次装作随意地回答,“回来继续学习剑术嘛,我要多学习。学习使我快乐,这也是现在为数不多能让我快乐的事儿了,我还得继续在这里的学习生活。”
“就这样了吗?”
“就这样了。”
“这样。”
对面有动作声,站起的响动,唐青鸾没抬头,“那么今天就先这样吧,你才回来,我也不再多打扰了。”
“走啦?”
“走了,曲小姐,以后有机会再见。”
“哦,慢走,王小姐。”
哦,对,这屋里还有一人呢。
“不送啦。”
唐青鸾说,听见对面的脚步声,还有纸板门推开的响动声,但是她始终没抬头。
始终也就这样了,依旧不愉快的见面,依旧谈论不愉快的话题虽然这次是自己先提起,依旧不愉快的告别,一如既往。
啧。
她等着听门关上的声音。
但是没听到。
对面,门口,却传来叹息。
“真是。”对面,站在门口的人脚步停下,又问起了问题,“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唐青鸾抬起头。
看见的只是背影。
她没回答。
这问题不是回答过了吗?还答了两次呢。同样的话重复多了,我自己也会觉得烦。
“究竟是为什么要回来呢?”
再一次问同样的问题,不同的是语气,那不再平静,带了不满和埋怨的语气。不知,那看不见的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肯定不会是微笑吧,“走的时候明明已经说了不会再回来,为什么不遵守自己许下的承诺?你现在回来了,把我的未来安排搞得乱七八糟的,我都不知道以后该做什么该怎么办才好。”
“……”
沉默。
“唉,特别的人,总是能给我添上很多烦心事啊,你。”
最后一声叹息,最后一句,背影说完便继续迈步,朝门外走去,顺手带上了门。
——咔。
门框撞击的声音。
然后就是沉默。
过了一会,唐青鸾放下被盘得锃光瓦亮的鸡锁骨,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打开门,门外两边空荡荡的走廊。
“走了吗?”
屋内,身后人的声音。对哦,这屋里还有一人,一直坐在边上,讲的话全被听进去了,真没眼力见。
“走了。”
回答。
终于走了。
“唉……”
她叹了口气,站在门边,倚靠着门框,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感情线很长,但是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以后大概还会遭遇更长久的挫折,“……你烦我也烦。回来这里,我也感觉很烦啊,以后大概还会遭遇更多更长久的烦心事,我。”
又回来了,还是回来了,就像在梦中一样。
也和在梦中不一样。
梦?
什么梦呢,梦到了什么呢?从醒来到现在,已经遗忘了。
还是回到了现实,回到了这个地方。
回到了那个人的身边。
“啧。”
舌头抵住牙齿弹一下,又一次发出嫌弃的语气词,“我究竟是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了收集证据。”
身后,伴随着嚼鱼干的声音,曲秋茗在说话,“关于你认识的,我也曾见过面的那位泷川俊秀,也就是出云介,日本将军府近侍,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他受一位身居难波的隐退职官伊东家老的差遣,准备暗中组织一支船队,以倭寇的形象出海侵略明国地方,以此掠夺我国沿海地区的财富来扩充将军府实力的计划。”
“这项计划的真实性,在难波的时候已经得到了证实,通过……嗯,通过西方海商威斯克斯船队中的成员,船医兼翻译,冈田片折的证词。从去年开始,出云介便同威斯克斯商定了一场火器买卖的交易。七月初,船队前来,携带了他订购的火器,存储于船队中一艘名叫帕拉斯的货船。七月中旬,出云介抵达难波,和海商见面并确定收货。那批火器现在还存放在帕拉斯船中,即将由威斯克斯负责送往日本西边的平户,交给其部下一位名叫文龙的当地帮会首领。”
“文龙这个人,据你所说原先是帮会里的二把手,在原来的头领谢和退位后接管。利用其现在地位,文龙开始在当地招募人手,作为倭寇侵略计划的主要兵力。原头领谢和本身就是和汪直同辈的老海盗,帮众本就多由倭寇组成,自然很容易响应文龙的号召。除此之外,平户还有很多其他海盗团伙,比如说最大的便是汪直的女儿,那位王小姐率领的部分。文龙也会从这些团伙中收取成员,待威斯克斯将火器运抵,从明国广州来的船只靠岸后,他们便随时可以展开行动。”
“倭寇航海及登陆的船只,会从广州来,那里现在是飞龙义军的地盘。出云介曾随其他将军府近侍前往过彼处,和飞龙人主张琏的部下有过联系,购买船只。按照预期,那些船已经从我国出发,现在正向这里驶来。”
“以上是我们知道的情报。考虑到我们现在的人数不足,难以阻止这场计划继续。所以我们目前能做的事情是收集和这场计划有关的可靠证据,并在收集完成后离开日本返回明国,将证据提交给官府,由此瓦解这场行动,避免战争。”
“广州那边离我们太过遥远,因此难以行动,但我们或许可以通过来往书信,至少确定船只的数量和规模,以及飞龙义军对此事的态度。很难想象我国的起义队伍会有和外国势力相互勾结的行径,张琏本人对此事的立场和动机目前也难以确定。但正如刚才所说,广州太远,现在还无法到彼处查证。”
“平户那里则已经有人负责了。难波的火器情况我会在近期回去调查,至于那位伊东家老的情况,目前我们这一方的人都不甚了解,所以如果不是一定必要,我不想打草惊蛇。”
“而现在我在这里,和你在一起,在京都。我们要做的事情是,从计划的落实和总管者,出云介方面入手获取证据。他既然负责和各方联系,那么自然各方的书信消息也会汇总到他的手中,计划相关的账目明细,往来收支也应当由他本人保管。这些都是具备充分真实性的材料,我们希望能够在这里获取一些文件,作为证据入手。除此之外,关于这次计划的详细方案,比如行动时间,地点,人员分配,内应细作,后勤保障等,我们也希望能够寻找机会探听得到。”
“不过当然,以上行动的前提是保证我们自身的安全。所以这是一次秘密行动,所以作为和出云介相识,并且在此处长居过一段时间的你是最适合执行工作的。眼下,我们要把准备工作做好,想办法建立我们之间私密的联络渠道,然后开展行动,尝试寻找获取和出云介计划相关的证据,并且将这些证据带回明国。你要知道,像这样的潜伏任务持续时间不会短,所以唐小姐,要有长期潜伏的觉悟。另外,在思想方面,考虑到你和出云介的关系,我想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下,一定要注意——”
“——呃呃知道啦知道,刚才只是自言自语而已。”
唐青鸾实在是听不下去对方这一堆话了,摇摇手打断身后的曲秋茗,继续看着自己的手,五根手指弯曲再伸直,“曲小姐,我已经很清楚我们的任务,还有我该做的事了,不用对我重复。有多重要,该怎么做,这些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