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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第二百零四章,离别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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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

曲秋茗外出吃完了早饭后,散步消食完毕,一路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走回道场,和看门的两位弟子打了招呼进去。

“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

开头的前奏,每段和声结束时会有一声琴音。她悬垂的右手也跟着扫一下,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穿过空空荡荡,只有扫地老大爷在清理落叶的庭院,走过安安静静的馆室,经过剩下几个为数不多的练习生,沿着走廊回到宿舍前。今天的道场没什么人,往常训练的吵闹不存在,曲秋茗感觉到别样的安静,这种安静让她心情舒畅,轻松愉悦。秋天,微微发凉,凉凉的感觉也很舒服。

“……可我们在这异乡,怎忍心歌唱——”

她一边低声哼歌,一边推开门。但开门便看见走之前就躺在那的舍友现在还躺在那,在地铺上躺成个大字型,双眼茫然地望着上方发呆,“——哎你咋还没走呢?”

唐青鸾默不作声,白她一眼。

“今天你们不应该去彩排吗?”

曲秋茗边说边关上门,“他们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吃了没?早知道你在这我就给你带早饭回来了。”

“老师,我们家孩子早上起来说肚子疼,身体不舒服,今天的活动她就不去了,给您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躺在那的人冷言冷语地回道,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哪里不舒服。

“昨天你自己和人家说会参加婚礼。”曲秋茗当然不会惯着她,直白地说,“可不是我逼你的,现在又反悔啦?”

“我是说了会参加,但今天只是在神社进行仪式彩排而已。”

唐青鸾坐起来,摇了摇头,晃晃散乱的头发,“今天才十三呢,还有十天才到。并且今天也只是第一次彩排,后面还有。所以去不去无所谓。”

“好吧,你怎么说都行。”

少女耸耸肩,懒得继续和这人争辩,走到桌案前坐下,拿起身边的白纸,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布裹着的炭笔,在纸上写了起来,“所以你没吃早饭喽?”

“……没。”

“我等下还要再出去一趟,回来时帮你带点吧。”

“那你现在回来干嘛?”

唐青鸾无心再躺,便伸手扎起头发,“以及,又要出去哪里?”

“现在回来休息一会,等彩排结束人散了回家。顺便做点计算。”曲秋茗说着,手中的炭笔不停运动,唐青鸾凑过去认出她在写阿拉伯数字,什么意思就不甚了解了,“再出去是去找出云介。”

“俊秀?为什么?你昨天说不要轻易找他的。”

“那是对你说的。”曲秋茗边写边说,“对我来说,有必要和他见一面。”

“为什么?”

“你们昨天说话的时候,你提起过我吗?”

“没,提你干嘛?”

“那出云介有没有问呢?”

“也没,问你又干嘛?”

“出云介在平户见过我,王红叶过来的时候也见过我。即便她不说,道场的人今天去彩排,和他聊天应该也会提到缺席的你和与你同住的我。总之现在他应该知道我在这了。但是他还不知道我是来这里的目的。不会是旅游,当然了。那么,会不会怀疑是和那个人有关呢?”

“好像会。”

“他也知道我……我和冈田片折的联系。”

她发现自己每次说到这都会停顿一下,她挺不喜欢这样的。曲秋茗眉头微微皱起,但口中还在继续说,“那么,会不会怀疑是和他的计划有关呢?应当也会联想到这种可能性。顺着这个方向查下去,说不定还真能被他查出来什么。所以现在,我最好主动去见他一面,告知他我的来意,打消他的怀疑。”

“那,你打算对他说什么样的来意?”

“我想讹他一笔钱。”

曲秋茗笑了笑,伸手点点纸张,“这种来意很现实,足够令人相信。顺便借此机会,也扩充我的小金库。来日本这么久,我手头的零花也开始有点不够了,往后,我可能还有很多要花钱的地方,最好先存一点。”

“那你要怎么讹呢?”唐青鸾伸手托腮,看着那些数字,“总不能说:我知道你的计划,给我钱我就保密吧?”

“这不说实话了吗,你傻啊?”曲秋茗无语地看着她,“当然是要拿那个人做文章了。”

“……哦。”

唐青鸾大概听懂了,点点头。

然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继续算继续写。

“我觉得要个二十两差不多。”

“银子?”

“当然是金子了。”

“有点多了吧?”

“毕竟是条人命,不多要些他怎么会信呢?”

“但太多的话俊秀也有可能赔不起呀。”

“也对。”

曲秋茗想了想,再做起计算,“太多了他可能会故意拖延,我也没时间和他耗在这。最好是能让他当场兑现的数字——他月俸多少你知不知道?”

“这我还真不知道。”

“将军府的人应该会很有钱吧。”

她又开始算了。

唐青鸾看着曲秋茗书写,少女计算获利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似乎是很兴奋的笑容,有些见钱眼开的意思。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坐在一边,心里感觉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从昨天就一直存在,到现在仍然没有消退。

关于她,也关于泷川俊秀。

关于计划。她们的,和他的。

并且还有王红叶……

想到这些事,唐青鸾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回来之后似乎没有一件事情是舒服的,对不对?

或许学习除外吧。

不,学习本来也是很不舒服的。你看看现在给孩子学得身体都不舒服了,集体活动都没法参加只能请病假。

“曲小姐。”

“嗯?”曲秋茗头也不抬,沉浸在金钱世界中,随口应道。

“我还是在想。如果……我是说,如果能让俊秀主动承认他的计划,那我们也不用再费那么许多劲去调查,去取证了。这是和我们的安排不同,但结果对我们不也是挺好的……让我和他面对面谈一谈,也许问题就都能解决……那样大家不是都好吗?”

“我们昨天不是谈过这事了吗?”

依然继续书写。

“对,只是……我觉得这样做能给我们带来的好处。”

“以及给出云介的好处。”

“……对,对大家都好,是的。”

“记得昨天跟你说的,阻止你要他坦白的原因吗?”

“记得记得,第一没有——”

“第一没有证据。”

曲秋茗打断她的话,重复昨天自己的话,“目前唯一支持我们行动的,只有一个……证人的证词。实物证据,白纸黑字写明姓名身份的文书,信件,收据,一个都没有。如果你直接问出云介计划的事情,对方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即便我们要去向这儿的或者我们那儿的官府检举,空口无凭谁又会重视呢?重视了又能做什么呢?”

“但俊秀当时确实想说的,我探查到了。”

“第二变数太多,无法确定出云介的意图。想说不代表一定会说,临了或者事后改变主意,那我们就毫无收获并且还暴露了自己的行动。这个风险太大了,可能性太多了,成功的几率太小,我不能冒险。”曲秋茗想到昨天的私下见面,又补充道,“至于探查,你可别太相信血的作用,那女人很会坑人。”

“对,深有体会。但如果俊秀确实——”

“第三出云介不是主谋。他是行动领导,主谋的是难波那个叫伊东的致仕大臣。就算你确实能改变出云介的心意,对那位伊东家老你又了解多少?他会不会向伊东家老汇报我们的行动?伊东家老会不会也同样用义理之类的反过来劝说回去?即便他确实倒戈向我们,伊东家老又会不会有别的类似他这样的棋子存在,会不会策划别的类似的行动?即便我们直接一点直接把伊东家老杀了,对方会不会安排后手呢?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对幕后的主使我们现在是一无所知。”

“曲小姐,如果按这样推想,那我们现在在俊秀这里收集证据也弄不清楚这些事吧。”

总算抓住点破绽,赶紧反驳。

“唐小姐,如果按这样推想,那我们现在就更不能丢掉出云介这个唯一的线索了。”

反驳失败。

“可是……”

边上的少女,手中笔停下来。沙沙的写字声消失。曲秋茗转身打量了她一眼,怀疑的目光让唐青鸾不由自主地避开,连话也不继续说了。

要说的刚才都已经被那一二三堵死了。

“你为何这么在这一点上如此执着呢?”那目光没停留太久,少女重新望向纸面,喉咙里沉沉地哼着,轻轻摇头,“唐小姐,直到现在,面对现实,你还心存幻想吗?”

“……”

沉默。

“我认识俊秀,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做法我也能理解——当然不支持。”唐青鸾轻声说道,“他现在在计划做一件错误的事,但错误毕竟还没有犯下,还有挽回余地。如果现在能和他坦诚地说明白,改变他的想法,让他不会犯错,那么对他来说以后也更好。他应该拥有更好的未来,在事业方面,家庭方面……婚姻方面,我都希望他能够拥有更加美好的未来。”

“你想帮他?”

对面,那双眼睛不知何时又盯了上来。一眼便将她内心想法看穿,一句话便将她的目的概括清楚,“为什么呢?当然了,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就这么简单。

“对,是这样的,他是我朋友。”

唐青鸾低着头,又悄悄抬起眼睛看身边人的神情。身边,曲秋茗坐在案前一言不发,像是在想什么,“不过,曲小姐,确实,你说的有道理。我的确不该贸然行动。我们……还按你的计划来进行。”

“就是说嘛。”

曲秋茗转过头去,拿起炭笔,继续埋头计算起来,“怎么想,都还是我的计划更合理一些。潜伏行动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想一出是一出,要坚定目标,要小心行事,要和队友配合好,要看清情况,要认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你呀,说实话,我觉得你并不太适合这样子的任务呢,往后还是一切行动听我指挥。”

“收到。”

“唐小姐,我觉得你人是挺好的,就是有些太好了,太真诚也太单纯了。”曲秋茗书写计算着,叹了口气,说话声也随之轻了许多,“……唉,像个小女生。”

炭笔停了一下,又继续动起来。

屋里只有沙沙写字声音。

很安静。

“我还是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即便经历过隐瞒和欺骗,即便因此失望因此疏远。”又有一个人说起话来,另一个人默默听着,“即便是现在,我也还是想……希望能再给其一个机会,给友谊一个机会。”

“……”

“不过,你说的没错。即便曾经是朋友,现在这种处境下,我也的确应当提防。”

沉默。

“你还不走吗?”

唐青鸾坐在旁边,头埋在双臂中,声音低低地问。

“不啊,我等道场的人回来,出云介也差不多该到家了,我再出发。”曲秋茗中断计算,抬头看了看外面,隔着窗户纸的阳光,“那应该还有一会——”

——啪。

突然门被推开,打断她的说话。屋内的两人同时望向门口。

“嘿,唐君!”

站在那的是米户,说话用的是半生不熟的汉语。气喘吁吁似乎是一路快跑回来的,一边喘着气肩膀耸动一边脸上带着一副很欠的笑容,“还在这呢,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呐!”

“啥?”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曲秋茗不动声色地将计算纸折起来。

米户没回答,向走廊看了一眼又快速跑开了。

“……”

“……什么玩意?”

“那句话是你教他的?”

“好像是吧。”

“不管他,莫名其妙的。”曲秋茗站起身,把折起来的纸撕碎,再把碎片揉成一团塞到衣服口袋里面,“反正既然他回来了,那说明彩排已经结束。我走了。”

“啥时候回来?”

“和出云介讲完了就回来。”

“哎哎,你定了多少钱?”

“十五两,差不多,还在人的财力和接受范围之内。他最好能今天就给我现钱,等久了会发生什么事很难说。”曲秋茗边说边向外走去,扭头最后向屋里看了一眼,“哦,回来给你带点东西吃,你想吃什么?”

“嗯……章鱼丸子。”

“行,走了啊。”

她说着,便合上门离开。

唐青鸾听到走廊上响起的脚步声,还有交谈声,其中有曲秋茗的声音,大概是遇上了道场的人在寒暄吧。

她没想再理会,身子一倒又躺了下去,呈大字型仰望屋顶。

早上没吃饭确实感觉有点饿。

很不舒服,对,当然了。不正是因为不舒服今天才会请假的吗?

京都城外的雨良宫。

早上,婚礼的第一次彩排已经结束了,神官和巫祝也已经走了,这次来参与的客人们也已离开。但是在庙堂外面的走廊上,还有两个人还未走。

坐在廊前,看着院子里秋天的景色。雨良宫的院中种植了许多银杏,现在是满树金灿灿的一片。一阵风吹过,落叶于地,铺成的也是金灿灿的一片。

坐着的那还未走的两人,分别是上泉秀纲和泷川俊秀。

“已经八月中旬了啊,出云。”

上泉秀纲像平常在道场后院一样斜坐着,一只脚踩着走廊边沿,手臂搭在腿上,十分自然的姿势。他微笑,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秋天的早晨,空气是很清新的,凉风拂面令人舒适,所谓秋高气爽,“不知不觉,我这次上洛已有一个月。”

“是的,老师。”

泷川俊秀坐在他身边,弯着腰,双手压着膝盖,低头看着地面。不知是因为彩排太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看起来不是很有精神。

“今天你很有气派啊。”

秀纲打量了一眼他穿的衣服。泷川俊秀现在穿的是一件黑色的礼服,很整齐的崭新礼服,腰带上插着一柄纸扇,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扎在脑后。与之相比,秀纲自己身上虽然也是出席正式场合的黑衣。但通过下摆的磨损和衣袖抹不平的褶皱,可见这已是长年穿着的旧服,“第一次经历成婚的仪式,你感觉怎么样?”

“很紧张。”

俊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在那里,话都说不出来。”

“难免如此,再多练习就好。后面还会再排练第二次,第三次,对吧?”

中年人目光望向庭院,“不过,多练习的话,新鲜感想来也会减淡。也许等到了正式行礼的那一天,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按部就班。这么想来,在最特别的日子,却以最平常的态度经历,这可有些……叫人不舒服。”

“不都是这样的吗?”

青年依然低头,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万事难免如此。”

“是啊。抱歉,说了让你觉得扫兴的话。”

“哪里。”

“也许只是我上了年纪在伤春悲秋,我也快成了个老头了。”上泉秀纲伸手摸了摸下巴,下巴上的短须已是斑白,“年轻人的话,身为婚礼主角这样的事情,想来不管经历多少次都不会觉得平常。”

“这还能经历多少次?”

俊秀在一边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

“啊,越说越不对。”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摇摇头,“实在不好意思,让我再重新说一遍祝福吧:我相信你和那位王红叶小姐是非常般配的一对,祝愿你们的未来生活幸福,夫妻和睦。”

“谢谢您。”

俊秀轻轻微笑,笑着,但是并不是很高兴的模样。那双眼睛望着远处,仿佛有许多事放在心中需要去想去思考。

“出云,你认为婚姻是怎样的?”上泉秀纲也同样望着远方,问。

“爱情的证明。”

他简短回答。

“真是年轻人应有的答案。”

中年人微笑,在这个秋天,轻轻的一声叹息,“但或许不止于此啊,它是你人生中又向前迈进的一个脚印。从前是谁的儿子,谁的兄弟。往后就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从前是家中一员,往后就要建立起自己的家庭。从前是青年,往后就是成人。你也要上年纪了,要面对一份新的责任了,你准备好了吗?”

“您的指点很有道理,上泉老师。的确,这又是一份责任。”泷川俊秀目光偏转,更轻的一声叹息,不动声色地发出。

“那么,准备好了吗?”

“不知道,应该吧。”他看向身边人,尝试转移话题,“老师,您今天怎么感觉和平时不太一样啊?比平时……深沉了很多。”

“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上泉秀纲半开玩笑地回答,“今天我出席了弟子的婚礼。作为长辈,总还是要摆一些架子,唠叨一些长辈该说的大道理。”

“只是第一次排演而已。”

俊秀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庙堂,“场景都还没布置起来呢。后面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还有正式结婚的那一天,到时不还得劳动您再来?”

“不,我能参加的只有这一次了。”

中年人说。

“老师,什么意思?”

“我很快要回箕轮,就在这两天动身。上野那边已经来了信,武田军很快又要攻城。”上泉秀纲斜坐着,看着秋天的落叶缤纷,“很快又要有战事了。”

“情况这样紧急?”

俊秀看着他,问。

“是的。”

“我听说……老城主的身体状况,现在——”

“——出云。”上泉秀纲一改先前的悠闲面色,双目闪光,严肃起来,举起手示意,止住他的话语,“涉及军事机要,有些话我不能在此多说。”

“是,上泉老师。”

“总之,作为守城大将,我必须尽快返回关东,纪伊也和我一起走。所以你二十三日的婚礼,我没有办法参加。所以,在这里提前对你说祝福的话语了。”

“国事为重,我知道。”

“信玄已经开始集结各路人马,看来此次他是势在必得。”上泉秀纲抬起头,深深地叹息一声,“只怕又会是一场恶战,不知会有多少人丧命。”

“老师,我相信凭您的武艺,您一定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上野军定能击退来敌。”

“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性命。”

再一次叹息,“也不仅仅是我们将士的性命啊。”

俊秀明白他的意思。

“这也是,难免如此的。”

“你喜欢打仗吗,出云?”

问。

“我吗?不……我不喜欢。但如果是万不得已的话,为了主上,作为武士我也必须尽我的责任。”

“这的确是一个武士该有的思想。”秀纲又问,“那么,你喜欢剑术吗?我的剑术?爱洲祖师传下的阴流剑术?”

“当然了。”

他不假思索地说。

“那么,你学剑是为了什么呢?我们学剑,学武是为了什么呢?”中年人笑了起来,目光别转,“领悟禅意,陶冶情操,还是锻炼身体?”

“……”

“恐怕最直接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人吧。”

微笑,“为了战争,为了胜利,为了责任,为了消灭威胁,为了发展图强,为了保护自己和与自己爱的人,所以必须杀人。为了更有效地杀人,所以必须学习武术。”

“上泉老师,您真的这样想吗?可是……”

泷川俊秀看着自己身边的人,想说什么,但是却没有说出来。因为感觉要说的话和内心想法相反,内心想法又和实际行动相反,他到底想说什么,又想做什么,“……我……”

“大胆地表达想法。”

“我不认为您说的完全正确。”

他说,“我也不认为您说的真是您心中所想的意思。您经常说须对剑抱有敬畏之心,习武之人不可轻易用武。老师,恕我冒味,若学剑目的,归根结底真只是为了杀人,那么,为何您又要那样教育我们?这不是矛盾的吗?”

“你为何要问我这个问题?”

上泉秀纲反问。

“因为……我现在也在矛盾。”俊秀低垂着头颅,犹豫着,将心声透露些许微末,“一些……最近的事情,让我感到矛盾,让我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我想要相信,以您的智慧,一定能够参悟出武学更高境界的存在意义。我想要相信您可以为我解惑,让我做出正确的选择。”

“出云,你的问题,还需要你自己解决。”

中年人目光平静地看向一边,“不过嘛,你说的我说法的矛盾,我倒可以来尝试一下自圆其说。正因为剑是用来杀人的,所以我们才必须畏惧它。因为一个人只能被杀一次,死去了就无法再复活,这实在是一种浪费。”

“浪费?”

“可不是。多年的努力,一次落败便成泡影。死去之后,生前一切皆为浮云。我啊,如果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很希望能多杀死对方几次呢。”

上泉秀纲笑起来,现出轻轻咬在一起的两排牙齿,那是征战多年的武人会有的带威慑意味的微笑,“或者,能被对方杀死多次。只要两个人都不会死,只要没有人会死,就可以一直战斗下去。双方全力以赴,无所顾忌,互相展示毕生所学的技艺,互相发现对手的长处与短板,互相学习与进步,这对我来说真是非常理想的局面。”

泷川俊秀看着自己的老师,看一眼便立刻别转视线,这样的笑容很瘆人。

“不过,唉,这也仅仅是理想而已。”

无可奈何又心有不甘的叹息,“现实,人还是会死的嘛。有战争的地方就会有死亡,有比武的地方也会有死亡,哪怕日常在道场用木刀做练习,不小心疏忽失手,同样也会造成致命伤害。一旦动武,一旦有人死去,后果便无法挽回。所以在主动拔剑之前请务必考虑清楚,这一场战斗,是否真的值得有人为此牺牲?”

“……那么,如果不能考虑清楚,内心矛盾呢?”

“那么,暂时不要拔剑。”

上泉秀纲想了想,又补充道,“哦,不过如果是被迫应战的话就不一样了。像我现在面对的情况,大军攻城可容不得太多太久的思量,若迟疑必无生路。”

“我也不知是被迫还是主动……也不知自己是否还有迟疑的时间。”

“也许你把情况说得再具体一些,我便可以帮你一起具体分析。”

“……”

“啊,看来也是不能在此多说的话。”

上泉秀纲摆摆手,表示不强问,“那么,出云,我相信你能做出你认为正确的选择。祝愿你可以在下定决心之前考虑清楚,之后从一而终。”

“我也希望如此,老师。”

泷川俊秀语气平静地回答,看着远处的落叶。叶落枯黄,便不可再复绿,仲秋时节,夏季也早已结束,“我也希望,若之后再有怀疑,还能再有机会改正。”

“可以杀人又不会死人的武术。”

上泉秀纲好像没听到他最后一句话,自顾自地望着天遐想,“活人剑的奥义,我又何时能参悟呢?”

“……”

“要是青鸾在这,不知道她会怎么说。”

“……恐怕会嗯嗯嗯嗯半天然后讲些莫名其妙对解决问题完全没帮助的笑话吧。”

“呵,不过让人高兴起来倒也是一种帮助。”

“倒也是。”

“真遗憾她今天早上装病请假了,我挺好奇她现在在做什么。你知道她这次带了一位故乡的朋友来这的事情吗?”

“是啊……早上听他们提起了,那位曲小姐我曾和她有过一面之缘。”

“那姑娘会用西方人的剑术,我请她做过一次示范,我从中获益匪浅。西方的武术有很多值得研究的特点,我觉得吧,我也应该能从中学到一点什么……我也要多学习呢。”

学吧。

如果心中思绪复杂,面对困难和问题,不知该如何解决的时候。最好就先暂时别去想太多的烦心事了,先将心思专注到学习中。

难道不正是为了继续学习,你才会回来这里的吗?

她站在房间里,双手握刀于腰间,左脚向前迈出半步的同时,腰身转动,手臂抬高,刀自下而上挑起来。然后她右脚向左边绕过去,双手在空中快速绕半圈调整姿势。接着左脚再向左迈出,举起的刀也再次挥下去。

手中竹袋刀带着簌簌风声,划出很漂亮的弧线,稳稳地停在胯部,刀尖没有触碰到地面。

第一步拨挡,第二步移身,第三步反击。

动作衔接要顺畅如流水,发力要强劲并且准确,手脚、呼吸配合,眼睛要始终盯着对面假想的敌人。

这一下打得挺好——只是还不够好,最后反击的时候姿势没调整到位,出手的时候便觉得有些别扭了。

还得多练。

再来一次。

她尝试着再做一次,这次慢一点,步骤分清楚一点,等脚步运动好了再落刀。这次感觉好了很多。

“再来一次,快一点。”她自言自语,轻声说着,然后再次重复一遍动作,这次快一点,“行吧,差不多。”

“那么,最后一下打完手臂之后,还可以再补一下,是不是?”

她说着,维持结束的姿势弓步,手中刀刃朝下,右手握在前左手握在柄末,“就像曲小姐的十字剑一样,顺势向前刺?从下往上刺咽喉?”

唐青鸾这样想着,也这样做。左手松开,右手握着刀柄,右脚向前迈进追击的时候,右手向前上方掼出去。竹袋刀迎着假想敌的咽喉位置,贯穿下巴刺过后脑勺停下。竹条的抖动传至手掌为她感受到。

这是打倒敌人之后的杀招。当然其他的杀招也有,比如双手握刀突刺胸腹,或者横向一击斩首之类的,但这一记单手上挑用起来感觉更灵巧,可以直接衔接在前一手后面,省去准备动作,减少对面已经落败敌人趁机挣扎或者逃跑的可能。

“好像还很合适?”

她满意地微笑,“对啊,还挺合适的。我现在已经开始在尝试创新了呢,又到了新的学习境界。”

可省省吧只是闭门造车而已,真用起来谁知道你的创新好不好用?

招没使出来,可没法知道真实效果。

也许昨天试合的时候就该试试。

唐青鸾微笑着,看着自己手中的竹袋刀。昨天拿回来的。老师赠与的,原先属于自己的,放弃过又重新拥有的竹袋刀。皮革包裹下,是一片片细细裁开捆在一起的竹条。被保管的期间,保管的那个人还自己对它做了点改装,用木片做了一个刀镡套在上面固定,让它看起来更像真刀的模样。

只是不管再怎么像,这也只是竹条做的练习用具而已。并非精钢铸就,并非细长弯曲,握在手中没有金属该有的重量,刀身也没有金属该有的光泽。手柄也不是用两边柄木合在一起再包裹卷柄布的,鞘也不是用实木雕琢而成配上系带的。不管再怎么像,这也不是可以杀人的致命武器。

所以是活人剑吗?

唐青鸾看着刀身,脸上的微笑渐渐平淡。

当然也不是了。

武器虽然不可杀人,但你施展的招数,不还是致命的杀招吗?

若将手中的竹袋刀换成真正的太刀。

若将试合练习换成战场上的对战。

若将对面假想之敌,换成活生生的,真实存在的敌人。换成一个具体的,有相貌的,你认识的那个人。那个你直到现在还认为是朋友并且也认为你是朋友的人。

猜猜结果会如何?

这创新的,致命的一击会不会有效呢?你又会不会去使用呢?不再藏招?

唐青鸾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维持着握刀前刺的姿势,想象着。

手中剑刃闪烁寒光,对面之人中刀毙命,鲜血四溅,血顺着刀刃流下,穿过刀镡的缝隙沾染自己掌心,温热渐渐变得冰凉。

也许会有海风吹拂起自己鬓边的几缕散发,弄得脸颊上痒痒的不舒服。

也许脚下是一片沙滩,也许可以听见潮起潮落。

也许……

“想什么呢?”唐青鸾自言自语,摇摇头,“怎么又开始想那些那么遥远的有的没的事情去了?这招有没有效还得再说,下午找米户试试。”

挥动手中的竹袋刀,她又摆出另一个架势。

“现在,继续练习下一式。”

咚——咚——

两声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唐青鸾看向门扉。才刚刚开始练习就被打扰,她感觉有些不爽。是曲秋茗忘带什么东西又返回了吗?

“谁呀?”

“我。”

你谁啊?

“唉。”

唐青鸾翻了个白眼,叹口气。当然听出来这是谁了,也当然明白了什么叫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这当然是王红叶的声音。

至于为什么会来,她恐怕也能想到个七七八八。昨天说要参加,今天又没参加。昨天不想见面,今天就过来兴师问罪了。

“来啦。”

她没好气地走到门前,还握着竹袋刀。她打开门,“什么事呀?”

这场景是不是挺熟悉的?

“唐小姐!”

门刚一打开,唐青鸾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对面站立的身影便扑上前。

她本能地举起手臂准备防御,但那身体压住了她,双臂围绕住她,将她紧紧地抱着。她手中才举起的竹袋刀也因而夹在两人之间,那未能看清的脸埋在她的肩膀上,近得能闻到头发上清新的皂香味。

没看清脸,不过看身形,听声音,再看看依然站在走廊上没好气的王红叶,唐青鸾已经知道此人是谁了。

“可终于又和您见面了。”拥抱着她的女人抬起头看着她,声音颤抖,情绪激动,眼中闪烁欣喜的泪光,“原谅我,一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和您见面。”

“呃……”

唐青鸾话还没说完,女人的双手便按住她头颅两侧,然后在她的两颊分别吻了一下,然后又是一阵带着哭腔的听不清楚的絮语,眼泪沾湿她的睡衣领口。她感觉被吻过的皮肤热热的,这可不是传统的东方见面礼仪,“呃,小枝夫人,我也很高兴能再……再见到您。”

对面王红叶一言不发,双手环绕在身前,身着的还是那件崭新的礼服,头发还是整齐梳起挽成发髻。很陌生的面孔,但还是很熟悉的冷漠表情。

当然了,被迫陪同母亲前来见母亲的救命恩人,来见自己这个不想再见的人,心情怎样可想而知。她可不高兴再见到自己。

“若不是当时有您,我就已经死去了。唐小姐,幸亏当时您在那里,幸亏当时神明庇佑,让您出现在那里保护我,拯救我。我对您永远有所亏欠,您的救命恩情我永远无法偿还。”

“那……那个是我应该做的啦……”

她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竹袋刀杠着身体也很不舒服,“呃呃,我们……嗯,进去再聊好吗?”

站在走廊上的王红叶听到她这样说,低头叹了口气,走了两步上前,扶住自己情绪激动站不太稳整个身体压在唐青鸾身上的母亲。和唐青鸾离得很近,她的眼神中似乎有什么想说的,但始终没说。

“是的……是我失礼。”

小枝夫人终于松开唐青鸾,向她鞠了一躬,后者也相应回礼,“唐小姐,让您见笑。只是能终于在这再见到您,我很感动。我也很愧疚,一直没能有机会当面对您道谢。在平户的时候您一直昏着,我当时身体也无法行动,走的时候也没能送你们走。”

“不必这么……客气啦。”

唐青鸾转身将竹袋刀放回原位,然后招呼着对面的人坐下,自己也坐在女人对面,“真的只是我应该做的而已。”

王红叶坐在母亲后面,离她远远的。

“喝茶吗?我——”

她根本没烧水。

“不用麻烦了,唐小姐。”

小枝夫人拉住她的衣袖,阻止她出去,让唐青鸾坐到她的对面,微笑着看她,上下打量,又说起了很多的话,“刚才确实太失礼了,您没被吓着吧。您的身体怎样?”

“我?我没事啊。”

“不,您当时伤得很重,现在怎样?”小枝夫人的手伸向她,停在她身前,出于礼节没有直接碰上,“我有没有碰到您的伤口?”

“啊没有没有,我现在恢复的很好。”

“可是这才过去一个月……我听当时的医生说,像您那样的情况,至少一年才能……”女人出于礼节也没有说得太明白,但是眼神中充满担忧,“现在,已经真的没事了吗?”

“是啊。”

唐青鸾笑着点头,表现得自己很有精神,“我身体一直都很好。年轻人嘛,受了伤也能很快恢复的。不然现在也不能在道场练剑,是吧?”

对面远处的目光又盯上来了。

“这样吗?”

对面的小枝夫人对她的解释半信半疑,但同样出于礼节,不会再多问,“无论如何,您当时都是为了我和那个歹徒搏斗的。无论如何,这一份恩情我永远无法偿还。在这里,只能向您……向您道谢了。”

说完,又将双手按在地上,深深地弯腰,向唐青鸾鞠躬。唐青鸾当然是双手接着她,口中继续说着那些客气的话。

接受别人的,尤其是长辈的道谢确实是挺累人。

不过此时,唐青鸾脸上还带着笑,这笑也确实发自内心。感受对方的真情实意,在这里再见到这位虽然相识并不多久但仅是短暂相处便让自己心生好感的阿姨,她确实也很高兴。人生中不是有很多机会能再见到故人的,这重逢的喜悦必须珍惜。

很高兴,所以暂时不会去在意坐在远处的那不想见到的人,不会去思考未来那些不想面对的事情。此时此刻,她真的很高兴能在这里再见到小枝夫人。

只是,为什么能再见呢?

“红叶,唐小姐是我们的恩人。你要待她好,知道吗?”

女人转身对身后的女儿说话,坐在那的王红叶点头,冷冷地点。

“王……王小姐待我一直都很好。”

唐青鸾略带尴尬地圆场,再不转移话题又要听到更多的谢意了,“小枝夫人,您什么时候来这儿的呀?”

“哦,我昨天才到。”

小枝夫人回答,“红叶七月的时候给我寄了信,跟我说婚礼的日期已经决定了。我便和常先生他们一起乘船过来,昨天晚上才到京城。”

说的应该是那个船队里的常帮办。

唐青鸾心想,不知道船队那王红叶还喊了哪些人?

“唐小姐……很遗憾,您的老师,她不能来这里了。”

“哦,这样。”

她点点头,心中想了想,正打算多说什么,又注意到对面远处的目光,“那……没什么。嗯,说到这里,小枝夫人。您有没有听王小姐说起来,当时那个歹徒,我们后来就在这,又碰到他一次。就在道场门口。”

转移话题。

“我听红叶说起了。”小枝夫人向身后看了一眼,又看向唐青鸾,“好像您当时和那个男人战斗,您没事吗?”

“嗯。”

“我没事。”

唐青鸾望向一边,回想起曾经的事情,“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一次我赢了。那个男人,平塚左马助已经死了,所以……现在已经没什么要担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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