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概五年前的事了,他们的老板迪哈拉说店里有贵客,为了迎接他,他们每个人突击了几句中文迎宾用语。贵宾比他们想象的年轻得多,没有和他年纪相衬的活力和热情,也不享受他们的列队欢迎,他弯腰把自己放得不高也不低,和她这个唯一的小孩说:“去玩吧,不用做这些。”
听爸爸说,他是位宝石商人,迪哈拉在争取他对矿井的投资。
两年后东北季风快结束的时候,他们第二次见到陈易。
陈易来之前,她的父母正在犹豫要不要离开这个做了许多年的旅店,因为迪哈拉已经三个多月没发工资了,但是离开的话,他们没有别的一技之长维持可持续的收入。
陈易起先同迪哈拉还在闭门会议,后面就是乒乒乓乓的推搡声,这次他异常激动,就差拿刀架迪哈拉脖子上让他还钱。
在意识到迪哈拉确实破产了以后,米瑞莎记得他在檐下红着眼枯坐了一晚,那是米瑞莎第一次在一个成年人脸上看到绝望的神情。
一个人的灵魂好像被从他的眼睛里抽走了,一丝曙光也抓不住,只剩下空洞。
迪哈拉不敢露面,旅店又没生意,爸爸妈妈怕这个异乡人作出什么不可预料的举动,带她回渔乡了一阵子,他们捕鱼收入不稳定再回来时,迪哈拉不在,陈易也走了。
旅店里还是没什么客人,唯一的熟人就是那只流浪黄狗,它趴在椰林前的草地上扫苍蝇。
黄狗也在附近流浪好久了,大家叫他Matata。它怕人,有人走过它身边,它就赶紧跑开了。
再过了一个多月,迪哈拉来了个国际电话,告诉他们那个中国人叫陈易,以后是他们的老板。
然后暴瘦的陈易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穿正装,身上的T恤在航班上靠得皱皱巴巴,左耳上戴着两只小小的、金色的耳环。
因为瘦,更显得他个子高,他的骨架好像成了单薄的衣架,勉强撑起空荡荡的T恤。风灌进去,他就摇摇欲坠。
父亲受迪哈拉委托给陈易细细讲解了旅店的硬件和人员配置,他不发一言地听完了。
员工们讨好地卖力工作,他们有一份长工不容易,谁也不希望陈易把店突然解散了。
他们的新老板始终对新身份打不起兴趣,但他没有像第二次来那么急切地需要钱了,因为他们没见他有什么举动,只找了间陈设最简单的小屋窝了一阵子。
米瑞莎记得有一次她和父亲接红眼航班的旅客,到店时已经是深夜,月亮很圆,陈易坐在屋前藤椅上,月光在他鼻梁下罩上柔和的阴影,隐匿了拉碴的胡子。
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是不得不承认她还是看不懂大人。
庭前有流浪狗吠着厮打的声音,开始很吵,后来只剩下一个呜咽呜咽的声音,是狗界的打输了在哭。爸爸说,好像是经常溜进来晒太阳的那只Matata。
等到了白天他们再来,就看到大狗腿上的伤口被包扎得很严实,并不亲人的它摇着尾巴跟在陈易后头。再后来它有了中文名字,叫塔塔。
好像大人们就是从那时候对他放下戒心的,一个对流浪狗好的人,心不会坏。
陈易不喜欢他们喊他boss,大家就叫他陈,他们感受到这个不爱和他们说话的东方男人比迪哈拉好得多。
他从不找他们的茬扣他们的钱,赚到了钱便给大家发着。平常的小费也是各自自己收着,甚至清闲时跑出去干点自己的散活他也不管。
爸爸他们曾找一个时机恳切地同陈易谈过,希望他带着他们继续经营,他们所有人都会努力的,每个人都有养家的重担。爸爸提到了自己老来得女,希望视若珍宝的女儿能考大学,所以他们家必须要有收入攒下来。
陈易还是没有表态,不过厨师年纪大了同他请辞,他没再招人,沉默地接手了厨房。这就省下了一个人工费,他烧的菜竟然很合游客的口味。显得有趣的是他还在厨房屋檐绑了根绳子晒咸肉。
他们开始喊他chef。
旅店清闲时,他们发现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实:chef作为他们的老板,也在外面干活,是海滩救助那种又累又没什么钱的活。
他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天气救过一个被浪卷走的小孩,他径直从高高的崖壁上跳进海水里,巨大的落差溅起的水花使赶过来的本地人都胆战心惊。
落水的孩子被合力救上来,而他虚脱地倒在沙滩上,他的小腿被岩石尖口扎伤,血不断冒出来,将沙子染成深色。
孩子的妈妈抱着失而复得的幼子,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用当地话感谢他,又因为看到他皮肉外翻的伤口惊恐地呼喊救援。
旅店的工人赶过来将他安置到担架上送去医院,chef的小手臂掩着面孔,疼得眉毛挤在一处。
他擦伤的手臂下面,嘴唇却不紧绷,反而好像带着平常没有的生气,如果只看他的下半张脸,会误以为他在隐忍地笑,带着遗憾。
米瑞莎的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看到他腿上渗人的伤口,已在心里向佛祖请求庇佑。
那一刻的陈易对于哈时而言,不再是他们的老板,而是一个孤独的、背着太多心事的年轻人,她安抚地拍了两下他青筋暴起的手臂,心痛地说:“chef,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看见陈易僵了一瞬,手臂更紧地贴着眼眶。
那时候米瑞莎也被他伤口的血吓怕了,问妈妈:“chef会没事吗?”
妈妈说:“会好的,都会好的。”
chef的腿伤养了许多时日,行动受限,不得不每天面对旅店里产生的嘘寒问暖,他们分工陪他复查,给他做专门的补餐,塔塔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他的腿伤也给米瑞莎带来了不便,她的同班男同学,尼尼阿姨家的阿贝拉骑车来带她去玩,牵一下她的手让她抓紧,被树底下无所事事喝椰汁的chef看见,她总觉得他笑了笑。
最后一次复查前,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中国人看望陈易,他们看上去和他年纪差不多,而chef见到那位女士难得露出有波澜的表情。
米瑞莎太好奇了,于是很磨蹭地给客人斟茶送小甜品。另一位男士看不出情绪,偶尔几句话,米瑞莎也听不懂。她看见主要是女士关切地在说。
后来她努力学中文,凭借记忆只记得一句“回来吧,龙龙”。
而陈易后来还是没回中国,他只在每年的四月、东北季风停歇时,短暂地回去几天。
这些片段冒出来又消散,才不过一晃神的时间。
而一个又一个雨季周而复始,旅人们在小岛停留片刻,又奔赴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