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易放缓了脚步,等到与她们并行。他对米瑞莎说:“去了这么多次寺庙和教堂,风也得把我往岸上刮了吧?”
说完他呈现出一个大范围柔和的笑容,那笑因为很少在他脸上出现,与五官的配合度明显生疏。他脸上牵动笑的肌肉在互相较劲中调整,以至于这个笑展现的时间有点过长了。
伍园小时候她的表哥玩摔炮,把摔炮藏在她过家家的毛笔杆里,点燃了冲上天,惹得她大哭,也是无措地笑着哄她。
米瑞莎的注意力很快转移,问道:“佛祖和教堂里的神互相都不认识,chef你到底是信谁?”
“我都不信。”他看向东边,缓缓地说。随即又收回目光,无所谓地做一个嘘的手势:“别告诉你妈妈和尼尼阿姨。”
以妈妈和尼尼阿姨为代表的旅店员工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家庭,米瑞莎被他气得像个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早上才去礼佛,chef你可别再胡说了。”
伍园抿唇,克制一个看客的笑意。她抬手捋松贴在一起的额前发,海天一线处,几道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里透出来。
陈易的说话声间断地传到她耳朵里,简单的词他讲的中文,剩下的都用浑然融入本地发音的英语说的,有些清音浊化。
而他本身的嗓音就像刚才落到海面上大颗的雨滴,浑润,带着闷闷的反弹。
这种粗粝的发音方式抵消了本身声音的质感,和他脚上的拖鞋一样,自然地行走在这片土地上。
“Mirissa,Tata,Chef!”一辆自行车滑停在他们前面,少年瘦长的腿踩在草地上,米瑞莎惊喜地用本地话同他交谈。两个小脑袋凑在一处,叽叽喳喳的。
这就是米瑞莎说的尼尼阿姨家的小孩阿贝拉,也是她的同学。和米瑞莎不一样,他家只有妈妈在酒店工作,爸爸是传统的渔民。
阿贝拉挠挠头,问陈易:“chef,我先带Mirissa回去?淋了雨可得去换衣服。”
陈易熟稔地摆摆手,让他俩先走。
米瑞莎不忘叮嘱她的客人姐姐跟着chef的车回去,不要着凉。
伍园听着小大人的安排,看着他们笑着,眉眼弯成一道小小的桥。
阿贝拉找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垫在生锈掉漆的自行车后座上,米瑞莎轻巧一跳,两只手抓住阿贝拉后背的衣角。
少年蹬着车向前。
车轮卷起水珠,一路泼洒在小草上,草叶尖尖随之摆动着,像组织了一场恰是时候的舞会。
走出了古堡区域,塔塔欢快地向一辆色彩丰沛的三轮车跑去。是那辆构建色彩顶针的载客小三轮。
伍园是第一次同一堆海鲜和一只大狗坐同一排车椅。
开车的人留给乘客们一个笔直的背影,一路上水汽蒸发,他被风雨浸湿的T恤从墨色渐渐转为原本的浅灰色,被雨黏在一起的发茬也一一分开,有细细的水珠从脑后短短的发茬上跳下来,淌过脖颈,躲到T恤领子下,晕染开来。
伍园注意到自己背上的潮意也在褪去,衬衫恢复了不透明的白。
他的驾驶风格很符合伍园对他的刻板印象,遇到不平整路段也没见减速,咸腥气夹杂着潮气灌进伍园的喉咙,激发出咳嗽。
司机大概是被这两声压抑着难受的咳嗽唤醒了良知,速度慢下来,过坑洼时早早地平稳减速,伍园靠在后座上,舒缓地长长呼吸。
很近的距离,她看见那两枚耳环上细细的摩擦的痕迹,日光下透着旷远的白。
半路经过一处坑洼的泥路,一侧是零落的几个平房,房屋前是竹竿和皱巴巴的塑料布搭起的雨棚;另一侧是礁石浅滩,浅滩上竖着一个个木桩架子。
塔塔兴奋地搭在车扶手上,支起身子望着海边。
陈易停下来,介绍说:“这里有高跷渔夫,塔塔喜欢看他们挥杆撒网。”
所谓的高跷渔夫,本是当地人赖以维生的技能:两人高的木杆钉在浅滩里,木杆中间支起一个三角形的支架,渔民坐在这三角的横轴上,或挥杆钓鱼,或撒网捕鱼。
陈易由得塔塔跑过去,同沙滩上别的狗一起玩一会儿看一会儿。
伍园也下车看过去,作为游客自然是对这一古老技艺有所耳闻,她问陈易:“据说现在渔夫们并不在捕鱼,都是表演性质的?”
陈易扬臂往前方指路:“建筑物密集的那处海边,人多,高跷渔夫赚拍照的钱。这里这些是旁边的居民,这是真的在捕鱼。”
伍园驻足,这是几乎静态的一幕,海水中的木架高跷伫立了许多年,零星地有几个渔夫坐在上面,静静持着鱼竿,天空是亮色的灰,海面是暗色的蓝,岸边散落的垃圾袋子已褪去彩色。
钓钩那头是汹涌浪潮,而钓钩这头是垂老传承。
或许有人主动留守,或许有人被动搁浅。
而潮水不息。
呼吸柔缓,伍园感觉到一种站在时间的边际线的共振,无关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