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栏杆上钉着几张褪色的海报,海报上涂画着每一种海龟的插图和简介,看得出都是手绘的。
陈易说:“如果是在别的救助中心,还会有出海观鲸、放生小海龟等收费项目的介绍。”
小老头默默地说:“别人家旅店还有冲浪、浮潜这些项目的推广,你怎么不去搞啊?”
幼稚的对话,但伍园很赞同Save,陈易真是个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的人啊。
她看见高处的一张褪色的老照片,五官深邃、穿着深色长裙的女士跪在沙滩上救助受伤流血的海龟。
Save也凝神看向这张二十年前的照片,他抬着头,脸上的褶子像终于被流水冲拂开,他说:“这是我的妻子。她游历过许多国家,去救助遇险的海龟,最后在这里定居。”
他从插槽里取出另一张塑封的老照片给伍园看,年轻的夫妻穿着传统服饰,怀抱着新出生的婴儿,女主人深情地看着小婴儿,男主人的肉鼻子使他的笑傻气又幸福,他们两边各站着一个小男孩,长得一模一样,好奇地看向不同的方向。
“她真美。”伍园由衷地说。
Save的掌心拂过照片:“我太太说我是指引她迁徙的磁场,我们有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海龟感应地球磁场,穿越大洋寻找归途;而Save的太太称他为自己的磁场。
寥寥数语,几十年过去了。
陈易看着Save的全家福,孩子们笑起来也很像他,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他在这里认得一些小孩,米瑞莎、尼尼、高跷小渔夫,他们都有不精于言辞但尽了全力照顾孩子的父亲。
小老头的肉鼻子红红的,脸上深深的皱纹松开一些,像个委屈又幸福的圣诞老人。
伍园察觉陈易又陷入了沉默中,她觉得他的目光透过照片,又落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Save把照片贴在自己的心口,再仔细地重新放回去,他说:“和海龟在一起时,我还会觉得她还在我身边。”
这里不只是他的热爱,还是他的寄托。
陪Save去取海水的路上,陈易对伍园说:“他的太太是在浮潜救助海龟时出意外去世的。”
他见伍园偏头看向自己,眸光浓郁如海,她的嘴唇微微张着,是猝不及防的不可置信。
他们都没再说话,那个提着两只大桶的背影微微佝偻着,稳稳走向海洋。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身上散发着一种荡气回肠的孤勇。
陈易打了半桶海水递给伍园,她又弯腰给自己的桶装满了,她说:“我提得动一桶水。”
她单薄的肩膀客观上令他持怀疑态度,但他清楚地知道,当她说自己能做到,那她的手会比谁都稳。
陈易去把小老头手里的两个大桶提回来,把自己手上装好海水的中桶给他,小老头挺固执,不服气地说自己提得动。
陈易对他没有言听计从,直言道:“知道老水手你有的是力气,留着下次没人帮忙用吧。你看人家招义工的,一排人站那接龙就把水换了,你不羡慕?”
Save走得快,当作没听见,把两个年轻人落下一大截。
陈易这显得尖锐的沟通方式突然使伍园想到一种可能性,她问他:“是不是这里的经营出问题了?”
陈易对她的洞察力有顺理成章的适应,他说:“Save的救助站早就在倒闭的边缘。没有机构补助,单靠他自己的积蓄和去海滩上捡几个塑料瓶,随时就要关门。”
Save拒绝让海龟参与到商业活动中,拒绝人类自我感动式的镀金营救。这个破败的海龟救助站,在他太太离世后,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圣地。
伍园想,Save说他是图图的赞助者,大概也是这个原因,他嘴上说着呛Save的话,背地里却在贴补这个固执的小老头。
他们把取来的海水倒进水池里,干涸的水池里就浸润了一层浅浅的水。如果没有人帮忙,不知道去小老头半天能不能忙完。
他们拎起空桶继续取水,出门时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张全家福。年轻的Save笑容洋溢,看着就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正陷在巨大的幸福里。
陈易补全了后来的故事:“他们的三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在首都定居。”
几代人传下来的海龟之家最终延续到了他这一代。Save的孩子们各自从事着现代的行业,他们给他钱,他不要,他说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孩子们要接他走,他也不走,即使周围所有人都劝他跟着孩子去定居。
“你也劝过他离开吗?”伍园好奇的是这所有人里面是不是也包括他,但又直觉答案是否定的。
陈易看着Save,他在追着退潮的海水继续接水,步子甚至有些滑稽,他摇头说:“没有,他想留在这里,不是因为英雄主义,也不是因为社会责任,只是他自己想做这个。”
很寻常的话语,伍园却突然觉得像是潮水晃晃悠悠,荡到了她的喉咙口,咕嘟咕嘟地沸腾。
当一个人去做一件披着特殊外壳的寻常事,动机就会被猜测,鲜少有人会说,他只是想做这个,仅此而已。
他们站立在海岸边,潮水又褪去一些,西斜的阳光下,湿沙显出橙色,影子被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