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兵推搡着他们向门口涌去,大多数人都立刻交出烫手山芋,极少数爱诗者纵是不舍,可到了门前看见卫兵手中的陌刀,也不得不老实将诗集奉上。
毕菱依旧站在方台之上,眼睁睁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要毁了她筹谋多时的心血,汗水和着嘴角的血一起淌落在衣襟上——不,她不甘心。
靖竹等人仍如群狼环伺,毕菱见院中的人越来越少,将袖中诗稿暗度至霍玄恭手中,却不敢看他的眼,只转身推了推他的手臂:“此处不干你的事,先回去。”
霍玄恭将掌中之物紧紧攥在手心——可他如何敢就此离去?
这些虎视眈眈的仆从、士兵,随便哪一个都能取了她的性命!
见他迟迟不肯动身,毕菱终于抬头看他,昔日明亮娇俏的瑞凤眼中竟已是猩红一片:“求你……”
霍玄恭凝望着她恳切哀求的目光,终是败给这双眼,却仍旧想讨个承诺——“答应我,万不可玉石俱焚。”
毕菱勉强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几缕碎发被血与汗黏在她消瘦的面颊上,衬得这笑越发凄婉。
韦檀在将这番眉眼官司尽收眼底,满腔妒火烧得他头痛欲裂——好啊,这就是圣人称赞为“浩然君子”的霍玄恭。
待霍玄恭行至门边,他忽地冷笑:“竟不知霍兄与平康坊的卫柳郎君私交甚好。”
霍玄恭只觉得此人可笑至极,时至此刻,还装模作样地管她叫“卫柳”。
他的耐心也已告罄,转头讥道:“否则小世子以为那张‘菱’字笺是谁送去的府上?”
见韦檀面色骤如金纸,霍玄恭不禁想在他心上再捅一刀:
“算一算时日,芳栀想来已到了幽州。若不想韦氏阴私事传遍长安城,便仔细掂量该如何处置诗集之事。”
说罢,霍玄恭理了理方才打架时翻折起的衣袖,施施然朝外走去。
崔伯征还惦记着去妓坊吃酒,吩咐手下搜找也只摸一摸衣袖、腰腹之类藏得下诗集的地方,便放人离开。
直到院中客人皆已离去,韦檀朝崔伯征拱了拱手:“多谢舅舅相助,改日再备厚礼上门致谢。”
崔伯征挥挥袖子:“小事。只不过我家老大的亲事……”
“阿娘已上门探过话,只是她近日身子不大爽利,明日我请祖父出面替舅家说和。”
“有韦国公出面,自然万事无虞!”
崔伯征朗声笑道,率部离去。
“靖竹,都清点好了?”韦檀问道。
“回小世子的话,伏缨说拿来院中分发的诗集共四百册,现已全部收缴。后院库房还余一百册,也都悉数搬上马车。”
“连人带车,押回务本坊。”他最后瞥了眼方台上伶仃如寒梅的素影,乌皮靴碾过一地灰烬。
毕菱是被人捆上手脚丢进马车里的,靖竹挟私泄愤的手劲几乎要勒断她腕骨——不过半盏茶光景,她的指尖与足尖已然酸麻如万蚁噬骨。
被人抬下去放在石砖地上后,她只能侧躺着,看他们将诗集一摞摞堆在院子中央。
十本、三十本、五十本……起初还能数得清,到最后她索性阖上双眼,只有泪顺着青砖的缝隙淌走。
韦檀疾驰归府禀过祖父,踏着闭门鼓残响冲进私宅时,只见她蜷如离枝玉兰寂然不动。
他险些被门槛绊倒,踉跄着扑跪过去,托起她柔若无骨的脖颈:“阿菱——”
怀中满面泪痕的人缓缓睁开眼,秋水寒星般的眸中尽是讥诮:“待我真咽了气,再哭灵也不迟。”
韦檀喉头一哽,只好讪讪别过头,却发觉麻绳几乎捆扎进她皮肉之中,暴喝一声犹如惊雷:“哪个作死的捆的绳子?!”
靖竹见小世子一手抱着人,一手笨拙地去解绳子,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小的来解——”
毕菱冷哼一声:“可不就是他。”
靖竹在心底将她骂了千百遍:老子的手还淌着血呢,捆你一道还有脸告状?!
可他瞥了一眼小世子,显然是对这阴险毒辣的女子还有情意,只恨主人被迷了心窍。
绳索既解,毕菱一时间仍是无力站稳,依旧依偎在韦檀臂弯,她趁机试探:“这些诗集……你打算如何处置?”
“焚烧干净,不留后患。”韦檀如实告之。
他话音刚落,家仆们就朝诗集上倒了火油,刺鼻的气味直冲人天灵盖。
“夜里火光冲天,就算巡街使不来寻麻烦,周遭的邻里也会击钲示警,纷纷闯进来救火*。”
韦檀看穿她的拖延之计,将她揽得更紧了些:“还是阿菱思虑周全——那便等到天亮了再烧,邻里若问,便说是祭奠先人。”
毕菱沉默片刻,仰首望他:“韦檀,即便我瞒着你私改雕版,何至于这般赶尽杀绝?说到底是我和毕渊的仇怨,这诗集上又没刻你的姓名——”
“今日一早我便赶赴兴庆宫,求贵妃将《慰柳集》献给圣人,替你博得孝悌才名。”韦檀忽地笑了起来,“祖父从未见过我对何事如此上心,先是瞒着你印制贡诗,后来作戏求他应允,又三番两次入宫劝说贵妃,可今夜……你真是赠予我惊天动地的回礼啊。”
最后那句叹息落在毕菱耳边,他温热的唇擦过她冰凉的耳廓,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难怪他今晚似发疯一般拼了命阻拦自己……
她挣了挣,忿忿道:“印制贡诗分明是你自作主张,才将韦家和贵妃牵涉其中!”
“是了,原是我痴心妄想、自以为是。想方设法哄你开怀、替你筹谋,皆是一场空。”韦檀怔怔望着面前堆成小山的诗集,眼中已无神采,只是搂着她的手从未松过。
毕菱见他这副走火入魔的模样,不免心中打鼓:眼前这些诗集被焚烧殆尽的命运已是无力回天,不过清都观一早散发出去的五百册如坠烟海,自是无法追剿。
届时霍玄恭再将带出去的《焚诗录》诗稿传唱开来,一样遮掩不住毕渊的罪行……
眼下之计还是先稳住韦檀,最好还能哄他放了自己。
“难道要在此枯等到天明?”毕菱问道。
韦檀似笑非笑地说了句:“说起来,此刻仍是夏至节气,你我也算应约相会——阿菱,你说是不是?”
这没头没尾的话激得毕菱头皮发麻,这人难不成真疯魔了?
韦檀察觉出她在怀中颤抖,拿指腹轻轻拨开她额边碎发:“是冷了?夜里还是有些凉意。罢了,你先进去歇息。”
她直觉韦檀此刻的缱绻温柔背后蕴藏着疾风暴雨,却不知是他分外不舍彼此恩断义绝前最后的平静。
这一夜毕菱自是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出去一看,那些诗集竟还是好端端地在院子里堆着。
难不成他改换了主意?可她又不能去问,否则像是提醒一般。
开门鼓声回荡在坊市上空,之后不时有家仆来来往往向他附耳禀报,毕菱坐在阶上静静瞧着,发觉他像是在等待——在等什么呢?
他在院里坐了一夜又一日,粒米未进,守在一旁的毕菱心中越发不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直到金乌西坠,天边燃起绚烂晚霞,毕菱不自觉站起了身——
她看见家仆卸去侧门门槛,一辆马车被拉进院中。
软帘被掀开,里面又是一座诗集堆成的小山。
——那正是清都观散去的诗集,是她最后一丝希望!
毕菱目眦欲裂,裙裾卷着腥风扑向马车,正要卸书的奴仆们被她这副不要命的架势吓得纷纷退散开。
她仰头望着满车的《慰柳集》,翻开一本又一杯,首页皆是阿娘的名字。
泪似雨滴一般扑簌簌落下,她十指硬生生抠进诗册之中,指甲崩裂犹自不觉。
韦檀背手而立,忍着不去看她,只轻声吩咐家仆:“将诗集统统焚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