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以后,顾昀秋见到了一日未见的李书记。
他还是穿着前晚的军大衣,帽檐被雨雪淋湿,湿哒哒地垂下来,外套上满是泥土,枯手拄着一根粗长的木棍作拐。
整个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此刻正对着顾昀秋卑躬屈膝地道谢。
“顾老师……我们真没想到你们愿意过来帮忙,谢谢谢谢!我代表全体石风村村民向你们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天色诡谲,原本黑得能滴墨的黑天,此刻乌云密布,一场风暴似乎在悄然酝酿。
顾昀秋打断他的话,“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了,你快带我们上山吧,等下雪就彻底进不去了。”
“那就请大家跟我来。”李书记拄着拐,一瘸一拐地往山脚走去,那里集聚了一伙村民,以中年人为主,在这个老龄化严重的村子里,剩下的劳动力有限,多数年轻人选择了进城务工。
“顾老师你们一共带了多少人?现在的情况很棘手,山羊全跑进山了,这座山一共836公顷,地形十分复杂,我建议是大家分成小分队,从东西两边分头进山包抄,按照路线搜索,最后在山顶处汇合。”
“我们这边大概加在一起有五十个人左右,那就对半分,一队带二十五个人进山。”顾昀秋说道,接着去和刘思远说了情况,决定由他们各带一对,分头从东西两边出发。
许港没有异议,“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在哪我在哪,我要和你一组。”
“好,那我和你去你们公司那一队吧,这里就交给刘老师负责了。”顾昀秋收拾好自己的登山包,跟许港离开。
“重不重啊,我来背吧。”
许港自觉朝顾昀秋伸手,被他毫不留情拍开,顾昀秋取笑他:“你背上有伤还逞能,我看你是你不想好了。”
“我又不是病号,你别瞧不起人。”许港笑笑,凭着身高优势,轻而易举地提起背包把手,换了种方式给顾昀秋减轻负担。
两人带着队伍和向导汇合,一群人快步进山。天气时好时坏,就连经验丰富的猎人也不敢保证大雪是否会在凌晨前降临。
困意来袭,顾昀秋主动找向导搭话来驱赶困倦,“你们晚上进展如何,有抓到羊吗?”
“没有,我们没有你们那么好的照明,在漆黑的山林里摸了一路,连根羊毛都没有看见。”
许港凑过来,摸上顾昀秋的手,叹气道:“没办法,谁让这羊是黑毛,最烦黑皮了,尽给我添堵。”
顾昀秋拍开许港的手,“李书记说这里地形很复杂,还有猎人留下的陷阱,这山里会有猛兽吗?”
“没什么大型猛兽,不过偶尔有野猪出没。这野猪最难缠了,所以我们都不爱进山,最多在山底下布置陷阱抓抓野鸡、野兔,再大些的野生动物都不敢捉,村子现在对野生动物的保护力度很大,举报有奖,现在谁还差这一口肉?没必要犯那么大险,捉到可是要坐牢的。”
顾昀秋点点头,由于前路黑暗,担心会掉进陷阱,现在听向导解释完,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许港看出了顾昀秋的担忧,主动走在他身前,回头对他说:“我走你前面,要是掉坑里了,你可不能把我抛下哦。”
顾昀秋看着他圆润的后脑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会有人这么聪明,这么懂他?
沿着山路走了几分钟,前方就没路了,草木自土地里冒出,七倒八歪地挡住去路。向导拎着镰刀,砍倒横碍在眼前的所有阻碍。
顾昀秋戴上手套,默默折断右手边的树枝,有细小的木屑刺进手指,疼得他冷汗直冒。
队伍里都是精壮的男性,一路奔波,再加上身处黑暗,树林密闭,林子底下一点光都没有,大家都有些视觉疲劳。
不知往前走了多久,灌木丛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顾昀秋比了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再靠近。
“把手电关了。”许港对着身后的人说道。
几秒过后,树林恢复成无人之境的状态,只剩下人类刻意压低的呼吸声。
顾昀秋握住网兜的钢管,激动地汗毛倒竖,整个人如紧绷的弦,所有注意力统统凝固在不远处的一点,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逃出他的耳朵。
灌木丛没有响动,山羊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不速之客并未离开,它僵在原地,黑色虚影一动不动。
顾昀秋和许港对视一眼,在向导的配合下,两人兵分两路,分别堵住了山羊的前后退路。
离那团影子不过几步之遥,顾昀秋感觉自己的手在抖,他好久没有那么兴奋了,一想到猎物在劫难逃,他只想火速把逃犯山羊缉拿归案。
“抓!”
向导一声令下,顾昀秋飞奔过去,挥起网兜一把将羊头拢住,山羊开始剧烈挣扎,尖锐的羊角从网格缝隙里跑出来,它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就在千钧一发要撞上顾昀秋之际,许港在地上捡起树枝,猛地一刺,把它推翻在地。
向导冲过来用尼罗绳将它的后蹄系牢,它顺从地跪在泥里,粗喘着热气,大眼睛里充满忧郁。
羊是很有灵性的动物,或许它也在为失去唾手可得的自由而惋惜。
顾昀秋刚才退的急,后知后觉发现棉裤被树枝刮破了,棉絮飘得一地都是。
他简单用棉线在破损处绕了一圈,继续往前走。
为了不打草惊蛇,团队收起了照明装备,一群人手牵着手在大山里游行,他们都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掉队,只会有一种的后果——
向导做了个标志,把山羊绑在树干上。他看了看天,皱眉说道:“今年天气太不正常了,希望今晚不要下雪,不然这羊冻都会冻死。”
顾昀秋在黑暗里伸出手,感受到冰屑落在手上,才来这里三天,他的手就开始长起冻疮,对于这个村子里的人来说,冬天象征着毁灭和痛苦。
更别提现在经历的无妄之灾,山羊跑了,他们的新年注定不会好过。
向导点了根烟,和顾昀秋聊着天,“奶奶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羊圈会塌,下午这点沙尘暴根本不足以撼动地基,我们怀疑是有人动了手脚。”
“你们在村里有什么仇家吗?”
向导吐出烟圈,“仇家?怎么可能啊,李书记人这么好,谁会害他?而且这羊是全村人的共同资产,谁会蠢到为了报复别人,顺带拖累自己?”
顾昀秋蹩眉,他说的不无道理,难道这次事故真的只是意外?村子里的人都是既得利益者,没道理自相残杀,除非,那个人压根不在乎这点蝇头小利……
电光火石之间,顾昀秋心里有了答案,他拉住向导手臂,飞快地说:“那个人会不会是村长?”
“村长?!”向导送烟的手僵住了,老茧丛生的手粗糙的像块石头,他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接着咬牙切齿道:“狗娘养的,操!就是村长!妈的,等老子找回羊,我要剁了那家伙,想让我们都过不好年是吧,老子把他全家都杀了,看谁会不好过!”
“你冷静一点,我们只是在分析啊,还没有证据表明是他干的。这样吧,等出去之后,我叫人去镇上报警,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我相信法律会给村民完美的交代。”
“没用的,他老丈人家在城镇混得风生水起,在警察局也有人脉,压着不让我们上诉,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根本拿他毫无办法。”
许港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事情经过,他凑过来问顾昀秋,“村长干了什么啊?这件事是他做的?”
顾昀秋面色凝重地说:“这个村子的村长为人乖张,我怀疑下午羊圈突然倒塌和他脱不了干系,不过目前没有证据,只能等出去以后再和李书记商讨对策了。”
“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人。”许港张大嘴,他牵住顾昀秋的手,坚定地说:“这件事你不用插手,我全权负责。既然他敢得罪我们,那就应该做好承担代价的准备了。”
顾昀秋看到许港眼里的怒火,看来村长这次彻底要完蛋了,他还不知道自己暗地得罪了什么人物,许港绝对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心情没来由变得轻松起来,顾昀秋对许港说:“那你把握好度,别把事情闹大。”
“我心里有数。”许港颔首,“我还等着你的服务呢,等我把村长解决了,能不能追加奖励?”
顾昀秋嗤了一声,趁没人注意,飞快地在许港嘴上留下一吻,“为民除害怎么能索求报酬?那要不然在下一届村长选举大会上,我投你一票?”
“我不稀罕,我只要你。”许港舔了舔嘴角,那上面还残留着顾昀秋的气息。
一群人打打闹闹地穿过三分之一的树林,眼睛习惯这样昏暗的光线后,行走在这里也并非难事。他们开拓出一条新路,在大山脊梁处,留下了人为的短暂烙印。
这一路收获颇丰,陆陆续续抓了十几只羊,或许是羊躲累了,没费什么力就被驯服,被绑在树上,等着天亮以后被收归。
“下雪了。”是夜后气温骤降,雪花砸在顾昀秋脸上,他一开始以为是下雨了,直到看到许港满头风雪,一夜白头的滑稽模样,才后知后觉是下雪。
冰晶不再试探着落下,大片大片雪花飘洒,今年的初雪悄然而至。
无人欣赏大雪飞舞的美景,向导加快了速度,踩在湿滑的路面上,踩碎嘎吱嘎吱的薄冰。
偶尔会有人摔倒,紧接着后面的人会火速将他搀扶起,迅速跟上队伍,没人会希望落单。
此刻,左右路旁同时发出响动,两个地方同时出现物体活动的踪迹。许港和顾昀秋蓄势待发,彼此对视后,分别往不同方向跑去。
顾昀秋身后跟着几个人,他们磨合出的默契很快读懂对方所想,在顾昀秋用网罩拢住羊头后,后方的人举着尼罗绳冲过去抓住乱蹬的羊蹄,轻松将羊俘获。
就在他们松一口气时,树枝被风刮起,树叶扑朔抖动,无数枯叶飘洒,一个重物砸在泥地里,飞溅的泥巴呈迸射状,星星点点撒在泥坑周围。
顾昀秋制止住成员的靠近,他打开手电筒的强光模式,光柱出现在黑暗森林里,晃得眼前短暂失焦,顾昀秋捂住眼睛,缓了片刻才看过去,泥坑正中间赫然出现一个锈迹斑斑的巨大捕兽夹,利齿紧闭,每个尖利的锯齿状钢牙顶端都沾有血迹,一股难闻的血气弥漫,所有人震撼得不敢动作。
“没事,只是个捕兽夹而已。”顾昀秋看出众人的慌张,朝身后成员露出安抚的笑容,“大家不用紧张,虽然不知道这个捕兽夹是怎么跑到树枝上的,但出发前向导和我说过,森林深处人迹罕至,很少出现陷阱,我们更加小心就好,千万不要单独行动。”
顾昀秋用树枝挖出一个浅坑,把捕兽夹埋进去用泥土掩埋住,他踩实了最上层的新鲜泥土,担忧地看着前路。
人类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实在是太过轻微,尤其是险象环生的原始森林,每一步都走得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