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港听到这番处处透着疏离的话，眼底一片黯淡，他移开了眼，附和道：“是啊，顾总始终把人道主义放在第一位，和你相比，任何人都会被你高贵的品格所折服，光是一视同仁这一点，我就自愧不如，因为只要有你在的地方，我就不自觉会对你偏心，奇怪吧，可能和心脏的生理构造有关系吧。”

顾昀秋抿起唇，没再回话，和许港互相扶持地走在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脱离深渊。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能见度越来越高，光线呈现一丝一丝的形状照在许港脸上，森林逐渐稀疏。顾昀秋忽然开口：“太阳出来前的黎明，总会经历一段气温骤降期，那是曙光将至的标志。”

“你刚刚冷怎么不和我说呢？我内衣上的暖宝宝还热乎着，早知道就给你用了。”

“许港，你说在人生的至暗时刻，也会经历爆冷时期吗？”

“我不知道哎，我的人生一帆风顺，从来没有过失意。”

“哦……那我什么时候上你公司取离婚证明？方便的话麻烦让小程寄到我公司，省得我再多跑一趟。”

“不许说这事！你真的很讨厌……不过就算是处在低谷也没关系啊，因为只要你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上升期，只要坚持下来，一定可以重回巅峰。”

“你怎么这么自信，真不怕黎明前的黑暗？”

“怕。我怕你离开我，如果你真的不要我了，那我就再也等不来日出了……快抬头，太阳出来了！”

许港激动地指向天空，雾霭缓慢流淌，金红的悬日不再害羞，融金般的光洒满大地，起伏的山顶浸透在白雪里，天色变成糅杂着蓝紫的粉，和太阳遥相呼应。

森林恰好停留在此处，许港拉着顾昀秋跑过最后一颗大树，来到了一片开阔平坦的平原，他跳到草地上，催促顾昀秋上来。

“快过来，这里的视线更开阔，简直是一览无余！”许港嫌顾昀秋爬坡太慢，直接伸手把他抱上来，他肆意笑着，牙齿在金光下金灿灿的，“这大概就是‘星垂平野阔’吧，乡下的空气质量就是好，天亮了好像还能看到星星呢。”

城市里来的游客，印象最深的往往是抬头就能触及的星空，不同于都市上方被污浊气体掩盖的星体，在山顶只要一抬头，就永远能感受到星汉灿烂的绮丽。

“哇，好美。”顾昀秋站在许港身侧，靠着他的臂膀。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那天和体育生小男孩在公园里，没能看到的那场日出。

他一直想通过其他人的行为举止来证明自己的魅力，其实这样很愚蠢，只会把自己放置在被凝视的位置。在看透爱情本质以后，他不会再去奢求谁的爱，或追崇。爱一个人就和追一场日出是同样原理，日出并不见得什么时候都能遇见，集齐天时地利人和，或许才可窥见一隅。

或许就是那一角的日照金山，让无数人心甘情愿为爱情赴汤蹈火。

“我们来拍个合照吧。”许港从顾昀秋的登山包夹层里摸出手机，摆好架势正准备要按下快门，撞见屏幕里顾昀秋探究的眼神，他收回手尴尬笑道：“原来你们都没带手机啊，我带手机本来是为了拍点好看的照片，后来忙着抓羊我就把这事儿给忘了，现在才想起来。”

“你还真是机不离手。”顾昀秋收回视线，看向屏幕，“不是要拍照吗，快拍吧，待会儿天亮背景就不好看了。”

“好。”

许港举手机的手有些发抖，取景框里他和顾昀秋挨得那样近，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直勾勾瞪着前置镜头，没做任何表情管理，看起来更傻了。

乱糟糟的发型和外套，疲惫的眼睛，瘦削的脸颊，不知所谓的不专业构图，灿烂盛大的日落，全部要素组合在一起，倒也看起来格外和谐。

“我看看拍的怎么样。”顾昀秋接过许港手机，自然地划开相册，一张一张翻阅，认真的架势仿佛是拍完杂志后在选片。

他一路翻下去，看到好几张糊图，两人的脸都呈现出怪异的扭曲，他的脸往左扭，许港靠右，最后藕断丝连地融合在一起。

“哎，都不怎么样，你真该找姜斯瑞学学摄影。”顾昀秋翻看完，把手机还回去时，手指误触到返回，页面从相册跳到了屏幕主界面，他看到壁纸是一张3D动画小人趴在花丛里看书的照片，和煦的阳光照在小人毛衣上，浮光轻悦，画面十分温馨美好。

顾昀秋没有多看，还给许港后移开了视线。在深冬很少见如此完整的日出，他要用眼睛好好记录这一刻给心灵带来的震撼。

“嗯，等我上过大师课后，第一个拿你实操。”许港笑着说，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顾昀秋。经历了这次磨难，心完全飞到顾昀秋身上，再也不要自欺欺人，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顾昀秋能在身侧就好。

“对了，我还没告诉你一件事。”走下草地，许港酝酿了好久，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

“什么事？”顾昀秋从背包拿出压缩饼干和水，分了一份给许港，边啃坚硬的饼干边等着许港说下去。

许港接过饼干，铝箔包装在他手里捏的嘎吱作响，深吸一口气，他说：“我已经派人去找许清渊了，只要他一露面，就被我抓住，这次我不会顾忌父子情份，再对他手下留情了。”

顾昀秋对他的话感到惊诧，用力咽下干巴巴的饼干后，他艰涩地开口：“什么意思，你要对付许清渊？为什么？”

总不可能是为了他吧，顾昀秋没那么自以为是，沉默地等他回答。

“我也不知道。”许港迷茫地顿住脚步，茫茫天地间，找不出一个人能站在他的立场理解他，他该怎么描述才能巧妙地洗脱成受害者，掩埋身上大逆不道、丧尽天良的罪行？才会不被顾昀秋指责、用看怪物的眼神审视他？

“昀秋，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觉得这件事你有权利知晓。不过我说了之后，你可能永远不会理我，但我说过我会变得成熟，所以这次我不想再欺瞒，不想等某天你自己查出真相后，怪我一辈子。”许港脸上的表情不能用落寞来形容，他仿佛经历了全世界背弃，举目之间满是仇敌。

他定定地将身板挺直，越是狼狈越不能被看轻，在他的逻辑里，真到了游街示众的那一刻，也要同样骄傲。

顾昀秋拍掉外套上的碎渣，神色自若地说：“你说吧。”

“当年你父亲被人检举，其实是许清渊干的。他和你父亲密谋好了携款逃跑，结果在计划实施前夕，许清渊倒戈了，他卷走所有赃款，制造了商品楼坍塌事故，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包括楼塌，包括你父亲畏罪自杀。他什么都谋划好了，唯独没有替我们考虑后路。”

说到最后，许港露出苦笑，在心头排演无数遍的自白比想象中容易说出。他把饼干塞回了顾昀秋手里，往前跨了一小步，不敢再等顾昀秋反应，余光刚好能落在他身上，又不至于被看穿表情。

他怕顾昀秋转头就走，顾昀秋再也不和他讲话，顾昀秋和他形同陌路，顾昀秋的背影比一个人躲在树林里找不到叶子取暖还残酷……

“顾昀秋，对不起。我没想过瞒你，我终于理解当年你的心情，在知道这件事后，我每天都睡不好，我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可每一天都不成熟，哪一天我都不想当做是和你见面的最后一天，如果告诉你这件事的代价是失去你。”

要是成长的代价是牺牲掉对方，那他情愿永远幼稚下去。

可这又和顾昀秋的期望相悖，他既无法成全自我，又没办法满足顾昀秋期许，在两股力量拉扯下，他最终尝到类似于洗筋伐髓的痛苦，太痛了。

许港眼底爬上伤悲，为什么爱一个人要像渡劫般疯魔，全世界都在阻碍彼此，谁都无法独活。

又或许这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修炼，顾昀秋从未参与，只是恰好人生规划里和他有段路是并行而已，偶然相交并不意味着什么，因为顾昀秋没打算停下脚步，也不会等他追上来，更不会分出宝贵时间陪他长大。

长大，意味着什么呢？许港在成年之后，第一次思考个中代价。

“我知道了。”顾昀秋往前走了一步，他迈开大步，从阴影走到阳光底下，雪已经停了，他的注意力全被红日吸引，对此居然一无所知。

“我不会怪你的，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利不及子女。这么多年来，你过得是什么生活我心里有数。”

顾昀秋在挂满白雪的垂枝前缓缓转身，释然地说道：“许港，谢谢你愿意告诉我真相，虽然这些事情对我来说早就没意义，但我还是要感谢你的毫无保留。别担心，我不会把这件事和我们的事情混为一谈，其实过去这么多年，再提起我父亲的事，我都没感觉了。他做错了很多事，害的很多家庭支离破碎，他为此付出代价再多代价也不为过。我在京城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见过的贪官不少，每次看到他们在酒局上侃侃而谈，我都会想起我爸，如果他还活着大概也是这个样子，挺着啤酒肚、头发斑白，神志不清地和人拼酒，油腻虚伪又恶心。我花了很长时间走出他给我带来的阴影，大学还没毕业就遭遇这种变故，我妈被保护了一辈子，家庭的重担自然落在我身上。我开始学着一个人在商场摸爬滚打，时刻提醒自己不可以掉以轻心，要坚决抵制诱惑。我厌恶所有玩弄特权的太子党，可我一边看不起他们，一边又要上赶着讨好他们。这些天龙人倚靠家族威望，什么都不用干，就有一茬一茬像我这样的韭菜为他们赴汤蹈火，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会在暗地怎么嘲笑我。我太渴望成功了，渴望在我爸失事的刑场留下我的名字，好洗刷他犯下的错。许港，你不明白我的心情，不！你肯定是懂我的，我们都是无依无靠的存在，赤手空拳在这方天地打拼，你怎么会不懂？”

顾昀秋喘了口气，语气开始变得急迫：“可是为什么你要来破坏我的事业？你害我在公众面前差点下不来台，我被半胁迫到软禁权力，我在那个公司没办法混下去，只能出走另谋出路，我这个年纪被扫地出门真挺尴尬的。你明明最懂我，却伤我最深。我向往的名、权、钱，每一样都是我自己打拼来的，我问心无愧。你说我是工作狂，把工作放在生活第一位，我认。因为我不想再让历史重演，要是再让人把我赶出京城，干脆死了算了，你不明白我的自尊心。”

“我说这些，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说了我不会怪你。过往没什么好留恋的，我顾昀秋从来只在乎现在，所以你不用感到抱歉，我不会迁怒任何人，包括你。我家和你家的恩怨就终止在我这儿吧，我不在乎做许顾两家的罪人，百年之后我早都不是我了，能不能认祖归宗我不在乎，当个孤魂野鬼也挺好。可我实在没办法过我妈那关，生我的时候她难产，疼了一天一夜才把我生出来，她为了我在生死线上走过两遭，于情于理我都不会再和你们许家人纠缠，我欠她的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我怕所剩时间无几不够偿还债孽。抱歉，我好像说的太多了，我们走吧，一直往前走持续走，总能走出大山。”

顾昀秋不再逗留，没再给许港眼神，急匆匆往前走。

许港揪紧袖子，他明白顾昀秋的意思，无非是要和他划清界限，顾昀秋不肯重归于好的原因，百分之八十可以归咎于杨雅筠的阻挠。

杨雅筠……

这或许是个突破口，等回京城后，一定要和她好好聊聊，从内里逐一击破，他和顾昀秋有概率重迎曙光。

在这段感情走到绝路之际，许港终于等到了气温骤降期，他紧紧裹好棉袄，满心欢喜地期盼黎明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