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顿了一下,又道:“即便世上没人珍惜,也要相信天上的神仙会珍惜。”
宝钗的眼神凝滞了一刻,沉思着点了点头,没想到黛玉这个往日里弱不禁风的泪罐子如今竟变得如此柔韧刚强,似与探春一般。
“记得之前我还曾自以为是地谆谆教导你,没想到,如今听了你这话,反而是受教了!”宝钗笑道。
“妹妹哪里敢教导姐姐,不过是说几句肺腑之言罢了。”
宝钗看着黛玉调皮的眼神,忽然又想到探春,想到探春远在北国不知生死,也叹了口气。说:“是啊,人生在世,哪有几天是欢快舒畅的。正所谓人生一逆旅,乐者短暂,忧者无尽… 左不过是,要学会睁只眼闭只眼,自己寻自己的开心罢了。”
正说着,忽听小厮和丫鬟们在下面喊叫,叫大家快去荣禧堂中吃饭了。日已近午,饭菜都已摆好,只等大家入席了。于是,大家纷纷聚拢返回。妙玉也辞别了宝玉,独自回庵中去了。
黛玉和众人来到荣禧堂,只见酒席已摆满好几桌,最前面的两桌分列两旁,是给贾府各位主人及贵客来宾准备的,珍馐罗列、琼浆满溢,尤为丰盛。左手边是女眷,右手边是男宾。今天贾母也出席了,老太太因孙子中举心里高兴,穿着大红一品诰命服,鹤发童颜、容光焕发,正和凤姐、李纨、尤氏等人坐在左边的桌旁摆龙门阵。
众人拜过贾母,入了席。朝中一些官员得知贾政之子中举,也纷纷前来道贺,大多是平日里贾政在官场中的一些故旧门生。一见贾政,皆拱手拜道:“令郎芝兰玉树,七步之才,小小年纪便高中举人,将来蟾宫折桂一定是指日可待啊!”贾政表面上谦辞一番,心里却十分受用。
贾政、贾珍、贾琏等人领着男宾们在另一处的桌上坐了吃酒。宝玉身为男子,且是今天众人道贺的对象,况且有贾政吩咐在先,自然也在那处桌上坐着用心接待各位来宾,但宝玉牵挂贾母和众姐妹,席间也时不时地回到贾母这一桌上说上几句。
酒过三巡,大家意兴正浓,忽见宝玉领着一个中年官员来到贾母的桌边,此人身材修长,身穿大红官服,头戴乌纱,浓眉大眼,三捋胡须,干净面容,看起来文质彬彬。
待来到桌前,宝玉对贾母说:“老祖宗,这位是贾雨村贾大人,贾大人听闻老祖宗高寿,今日特意要给您行礼来着!”
贾雨村顺势给贾母俯身下拜,口称:“下官今日有幸拜谒贾老太君,实乃三生有幸,祝老太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平安喜乐、永享遐年!”
贾母没见过此人,先是一愣,继而听见他口中祝祷之词,随即满脸堆笑地说:“贾大人太客气了!真是折杀老身了!快快请起!”说着伸手想把贾雨村搀扶起来,但自己行动不方便,站不起来,旁边的丫鬟们赶紧示意贾雨村自己站起来。贾雨村起来之后,又再三谢了贾母,然后一边缓缓向后退,一边却向对面的黛玉看去。
宝玉知道贾雨村曾是黛玉的老师,此时见他目光移向黛玉,于是对黛玉道:“林妹妹,你还记得贾大人不?”
黛玉自然认识贾雨村。不过,黛玉对这位老师可没有什么好印象,因为他当年一贯对父亲阿谀奉承,极尽讨好,而父亲离世之时,他却未曾寄来只言片语。另外,黛玉听闻香菱一案他更是收受了薛蟠的贿银,趋炎附势、徇私舞弊,因此黛玉从心中瞧他不起。现在知道他凭借父亲和舅舅的举荐,今日已飞黄腾达、身居高位,再也不是过去的穷先生了,便在明面上给他微微福了一福,但在心底里不想搭理他。
雨村也听说黛玉今日已贵为北静王妃,谄媚的眼神不禁上下翻飞打量着黛玉,见自己当年的那个小女学生,如今已长成一位绝世美人,这通身的气派、气质、容颜,真似姮娥下凡一般。一见黛玉向自己行礼,急忙躬身向黛玉还礼,口中说道:“哎呀,黛玉!不!王妃!王妃这是要折杀老朽啊!多年不见,王妃身体可好?”
黛玉假装没有听见,兀自坐了却不接话。雨村站在那里像个木桩一般,尬笑了两声,一脸臊红,只觉得手脚长毛不知如何放置。
宝玉见他被黛玉搞得下不来台,急忙打个圆场将他目光引向黛玉身旁的宝钗,一边抬手示意一边说道:“贾大人,这位是我的内人薛宝钗。”
宝钗恭然站起身来,给贾雨村道了个万福,口中谢道:“多谢贾大人光临寒舍,民女薛宝钗祝大人福寿安康、官运亨通!”
雨村暗自试了一把汗,心中感谢宝玉,急忙给宝钗还礼道:“多谢少夫人吉言!贾某才疏德薄,岂敢岂敢!” 抬起头来,猛然目光似被胶着了一般。但见那宝钗面如银盘,目若秋水,双眉不描而黛,丹唇不涂而红,眉目之间颇似自己的夫人娇杏年轻时的样子,却比娇杏多了三分妩媚,七分风雅。刹那之间,自己多年前所作的一首诗恍然浮上心头:‘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自己的字,可不就是那‘时飞’吗…
一晃神之间,雨村发现宝玉又在介绍宝钗身边的几位给自己相识,连忙敛容一一还礼,后再次对各位作揖道谢后随宝玉而去。
原来这贾雨村听说自己当年的学生林黛玉已嫁进北静王府,心里便萌生了一个主意,想和黛玉套套近乎,以便结交水溶,为自己今后的仕途再添一把火。可一贯找不到机会,今日刚好在贾府宴席上碰到,真正是天赐良机,所以故意装作要来和贾母行礼的样子,其实是想找机会和黛玉搭话,不料黛玉对他却不冷不热,让他吃了个软钉子。
宴席后,雨村坐在回府的轿子上闷闷不乐,怨恨黛玉的自视清高。
雨村回到家中,夫人娇杏前来相迎。雨村下轿瞥了她一眼,立即皱起了眉头。娇杏的年老珠黄,愈发衬托得那宝钗天香国色,这不自觉的对比,又使他徒增了些烦恼。
回到书房,雨村正坐在书桌旁望着窗外发愣,忽然见自己的师爷黄崇走过来说:“老爷愁眉不展,不知因何事而烦心?”
黄崇是雨村门下的一名幕僚,自从雨村升官至应天府知府便投奔在他的门下,在公务上一直给他出谋划策,如何避坑、如何迎合上意,都安排得滴水不漏,深得雨村信任。
“哦,倒也没什么。”雨村说道,一边示意黄崇坐下。“今日去贾府,见到我之前的一个女学生,哼!如今乌鸡变凤凰,侥幸成了北静王妃。我本想让她将我引荐给北静王爷,不料她却自视甚高,全然不念当日师生情谊…”
“哦… 老爷不必和一个无知女子生气,天下又不是只有北静王府一个去处。”
雨村睨了一眼黄崇,叹道:“唉!元妃去世之后,贾府已经穷途末路,无法再给我提携了。”
黄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下雨村,说道:“我指的不是贾府…”
雨村不解的眼光看向黄崇,“哦?先生可否明示?”
黄崇笑了一下,捋了捋颔下三缕胡须,说:“老爷不见如今忠顺王府正得皇上信任?那宫中的懿贵妃就是忠顺王爷的女儿啊!”
“这个…. ”雨村低头捋了一下胡须,问道:“先生难道是让我去投奔忠顺王爷?”
黄崇微微点了一下头。
雨村的眉头微皱,在屋里踱了两步,又说道:“可忠顺王府和贾府素来不和,我又是贾政举荐的,那忠顺王爷能信任我吗?”
黄崇:“老爷不必担心… 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今朝中官员上上下下大多依附于他,老爷只要用心争取,就一定能成。况且,以老爷旷世之才,圣人之德,那忠顺王爷岂有不用之理?”
雨村听完默默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希冀的目光。“先生所言极是,只是….对于那贾政,我总觉得有所亏欠…”
“老爷多虑了…. 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欲成大事便不能拘泥于小节。老爷之前替贾家压下来那么多状子,难道不是已经报答过他了吗?”说着,黄崇的眼中泛出精明的微笑。
雨村听了,微微颔首。
宴席过后,黛玉告别众人要启程回府,宝玉忽然走过来说:“林妹妹这就走了?我送妹妹出门吧!”说着便只身来送黛玉出府。
疏影横斜的花木中,一丝清风送来袅袅蕊间花气的芬芳,却与宝玉脸上的沉闷不是很相称。两人穿过花园即将走至花园门口,宝玉见四下无人,忽然冷冷问道:“林妹妹,关于元春姐姐的案子,你和王爷讲了吗?为何这么久都没见王爷那边有什么动静?”
关于元妃之案,黛玉和水溶其实十分上心,只因尹公那边的调查迟迟没有进展,所以便暂时搁置了下来。
黛玉见宝玉面容忧郁,知道他心中焦躁,想对他告以实情,又怕他走漏了风声,于是说道:“此事,我和王爷讲过了。但王爷说,事关重大、不能仓促,还需从长计议。王爷已经在派人秘密调查此事,寻求更多的证据…”
宝玉经妙玉的挑拨,本来就对黛玉不满,此时一听黛玉之言,心中更加厌烦。冷笑道:“寻求证据?不知还要找什么证据?元春姐姐留下来的信还不足为证吗?哼!没想到他贵为北静王爷,竟然也惧怕忠顺王府的势力!” 说着鄙夷地摇了摇头。
黛玉听了,心中有些生气,想为自己的夫君辩解,忙说:“不是这样的!我了解王爷,他在战场上几经生死,连自己的生命都置之度外,怎会惧怕忠顺王府的势力?只是现在懿贵妃深受皇上宠爱,元妃姐姐被陷害之事又没有人能够作证,若我们贸然翻案,必难成功。到时候不仅不能给元妃姐姐伸冤,反而会害了贾府和北静王府!”
宝玉听了,冷哼了一声,道:“既然你害怕连累北静王府,那以后也不劳烦你和王爷了!”
黛玉知道宝玉误解了,忙说:“宝哥哥何出此言?王爷并没说不管此案,只是现在还没有拿到确凿的证据,一旦有了证据,再禀报皇上不迟…”
宝玉不等黛玉说完便不耐烦地说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以后我贾宝玉自会考取进士、谋取功名、光宗耀祖、为元春姐姐报仇!贾家的事情我自己来处理、不劳烦你忧心!”说着,拂袖而去。
黛玉站在花园门口,望着宝玉离去的身影,摇头叹了口气,独自出了贾府大门上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