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得备几双草鞋。”杜心月瞥了一眼黑皮厨子的背影便已了然,脚下的小皮靴跺了跺,“皮料暖和归暖和,泡久了不成,现下这情境防滑也及不上草编的。”
护卫们一面应和着,一面小心地往上爬,所幸阶梯不算长,没一会儿也都到了山神庙跟前。
厨子好心等在门口,同熬药的大娘闲聊了几句,见几人行至跟前才提溜着木桶继续引着他们往里走:“哎,县令大人就在那头,看见了哇?辣郭角落里点着个烛台在看册子的就四咯。”
几人顺着厨子说的方位看去,那山神庙的一角摆了张缺腿儿的老供桌,拿一摞砖头给垒平了,后头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年长者约莫四十出头,穿着打扮在小县城算得上考究,蓝衣束发,借着昏暗的烛光专心致志地翻看着手中的文书,不时与身侧执笔的青年人说几句,观其仪态气度应是县官无疑。那执笔的年轻人身形瘦削,面容半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一袭灰褐色旧麻衣穿得板正,坐在县官身侧却并不拘谨,静心挥毫仿佛自有一番天地。
纳兰栩紧随厨子往里走,杜心月原地小跳几下将靴子上粘的大块泥巴震下来,正要跟上,冷不丁听到有一女声喊她:“是杜家大姑娘吗?”
闻言杜心月一怔,扭头循声看去,开口的正是方才与黑皮厨子闲聊的熬药大娘,杜心月踌躇着向她走近了几步,借着熬药土灶台的火光才看清了大娘的面容,似是有几分熟悉。
“我是你雁婶子啊,留丰巷子里西南拐角那家。”
对上大娘期待的眼神,一张有些模糊的脸渐渐在杜心月脑海中成型,最终与面前之人重合。
“您是……陈家婶婶?”
“哎!是嘞!”雁大娘开心地一拍手,厚重的草药气息便扑面而来,“自打你们家搬去京城啊可有些年没见过你啦!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得见故人不免忆起前尘往事,杜心月的眼眶没由来地有些湿润,笑得乖乖巧巧,拉家常道:“婶婶莫要打趣我了,这次大水淹得厉害,巷子里的乡亲们都还好吗?”
雁大娘拉过杜心月沾了泥巴的手,细细替她擦去结块的泥,又宽慰似的拍了拍,道:“没事,德生家的旺财你记得吧?那小崽崽可立大功了,决堤那日傍晚突然在巷子口狂吠,把大家伙儿都闹了出来,这不,除了老桑家老房子太破冲塌了,咱们几家损失都不大,就泡烂了些旧家具和吃食,人都好好的。”
手心里是妇人粗糙又温暖的指头,杜心月久违地感受到了心脏深处的平静,又听雁大娘关切道:“哎,丫头啊,我刚听黑子说你们是那头城里官老爷派来的?这又苦又累的差事怎么让你一个女娃娃来啊?”
“这么多乡亲还受苦呢,我怕什么累啊?”杜心月娇嗔道,哄起长辈得心应手,“再说了,现在咱们大晋不少女官呢,我可是在这儿出生长大的,谁能有我了解宁武啊?您放心,陛下派人来赈灾了,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雁大娘握着杜心月的手舍不得松开,连连应好,笑容在此刻才龟裂出一抹苦涩,一如山下奔涌的泥流刺痛人心。
“诶,婶婶,怎么没见师爷啊?”杜心月瞥了眼庙里,打听道,“龙爷在县衙干了快三十年了,帮县令做文书不都是龙爷的活计吗?怎么如今倒是个年轻的后生在做啊?”
霎时间雁大娘怔住了,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眼神晦暗,杜心月心头一紧顿觉不妙。
宁武县的老师爷龙自新在杜心月出生前便任职于县衙了,辅佐过的县令包括杜心月父亲在内已有五任,师爷并不是官方给定的官职,其雇佣关系的成立完全在于县官,可见此人各方面的能力都有目共睹,在如今这样紧迫的局面下却未见其人,只怕是大有问题。
“龙师爷是个好人啊,可惜,可惜了。”雁大娘蓦地松开杜心月,偏过头去遮掩泛红的眼眶。
“怎么回事?龙爷出什么事了吗?”想起幼时常蹲在县衙后院儿里教她蘸水在石板路上写大字的小老头,杜心月的心口突突地跳,急切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雁大娘平复了心情,面上已不复笑容,垂头敛眸只道:“刚发大水那几天,大家伙儿自发组织去拦条新坝子,龙师爷担心危险就陪着他们去了赤龙弯那头,隔壁樊家小子回来说……一个浪头不巧……把龙师爷给冲下去了……”
杜心月听得眉头越皱越紧,赤龙弯就是泗源和宁武交界的那处急弯,水流要多凶有多凶,在那里冒雨筑坝无异于拿人命堵江。
“人还没找到吗?”
“哪里找得到哟……那天在江里没了好些男人……没一个找着的……坝没筑上,人也没了。”长叹一声,雁大娘双手合十冲着虚空拜了两拜,“这些天多亏了江大人筹划,坝子塌的当天就把大部分老百姓聚到这半坡上了,这才省下好多条命呐。”
杜心月轻轻搂住雁大娘抱了抱,强撑起苦涩的笑容,似也是在宽慰自己般喃喃道:“既然活下来了就得好好活,要把他们那份也活出来。”再次松开雁大娘时,杜心月已然恢复了初时那副明媚模样,“婶婶,您忙着,我先去见过县令大人,晚些得了闲再来找您。”
与雁大娘道了别,杜心月加快了步伐走进土地庙内,这头纳兰栩已是与县令聊上了,余光瞥见杜心月走近,并没有刻意中止话题介绍杜心月,对此杜心月本人不甚在意,只乖顺地停步立于纳兰栩侧后方,刚好够县令那一方能看清她的人,安安静静地旁听着男人们间的谈话。
“如此说来,明日补给物资就能抵达石门府了?”
“陛下专门指派了玄鹤司运送物资,武人脚程总是快些的,最早明日能到,再不济后日晚上也能送到,江大人不必忧虑。”纳兰栩的声线沉稳有力,配合招牌式的微笑另他看起来颇有一种十拿九稳的自信。
江县令身侧一道微微沙哑的男声突然讽道:“不必忧虑?不如先生告诉学生怎能不忧虑啊?如今账上的存粮仅剩半石粟米,勉强只够这里的百姓吃一顿,为了省下这些救命粮,衙役和百姓每天都轮班去山里挖地瓜贴补,能挖到的也是一天天地少,若是朝廷的供给未能及时送达,那宁武和泗源的百姓就会被活活饿死!”
江县令身侧的青年不耐抬头,欲继续呛声,视线划过面前一众男人,冷不丁撞进一双亮晶晶的不属于雄性的狐狸眸子里,微微怔愣的光景便失了时机,被江县令低声喝住了:“小文!不可无礼!”
纳兰栩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颇具攻击性的青年,勾唇一笑礼貌问道:“江大人,不知这位是?”
“抱歉抱歉,先生莫怪。”江县令安抚似地拍了拍青年的肩,拱手欠身解释道,“这位是石门府去年乡试的第七名,名唤文虚怀,备考时住在县衙里帮着做文书工作补贴家用,实在是近日为着水患之事着急上火,说话没分寸了些,失礼失礼。”
文虚怀眉宇间仍见不忿,但见县令如此也乖顺地拱手行礼,报上名号:“小生文虚怀,方才出言不逊得罪了,还望先生海涵。”
纳兰栩维持着万古不变的微笑,好似无悲无喜的石塑佛,顺着二人递的台阶淡淡道:“无妨,江大人不必道歉,文兄对百姓一片丹心,我等有目共睹,只是如今除了宁武县内灾情严重,望都城附近也有不同程度的受灾,路况确实不比往日,饶是鄙人对玄鹤司的脚程再有信心也不敢打包票。”
“本官明白。”江县令又是躬身一揖,“今日天色已晚,再赶路恐有危险,东侧的文书房还算干爽,诸位若不嫌弃不妨就在此处将就一下,晚些本官将田舍折损清单整理好让小文送过来。”
“如此,麻烦江大人了。”
江县令招手将门口的雁大娘喊进来嘱咐了几句,雁大娘连声应下引着纳兰栩一行人往东边耳房走。
瞧着众人的背影,尤其是换了一身轻便裤装却仍戴着帷帽的杜心月,文虚怀还是忍不住皱眉抱怨道:“出来给官家做事还带着个娇气的女人,能靠谱吗?”
“哎哟!”
冷不丁挨了江县令一记爆栗,文虚怀登时就没了气势。
“莫要先入为主,如今灾情已经闹大了,但凡朝中还有明白人,就不会送草包来处理灾情。”江县令长舒一口气接着道,“你且好好做事,这一趟若是能安稳解决,布政使那里必会有你一个名号,下月春闱也能顺遂些。”
“学生明白,让老师费心了。”
竖子无状,如此口无遮拦,行事又直来直去,下月入京恐怕要惹出不少祸事来,江县令如是想,不禁又添了几分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