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诀的拳头被他攥出了血来,他一把扯下那蒙眼布,“备车,出宫!”
居然敢来京城?好啊,我让你有来无回!
——
城郊,河边。
秋风掠过,连绵无际的芦苇荡齐齐俯首,几只野鸭扑棱棱掠过苇丛,惊起一片飞絮,飞絮在空中打着旋儿,纷纷扬扬,飘落在破败不堪的屋舍瓦檐上。
纸窗透出昏黄的烛光,掉了木渣的案桌两侧,端坐着两人,烛火跳动,映出了两团绿影。
除了衣裳颜色,两人无一点相似之处,可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在照镜子。
沈诀气定神闲道:“升官发财,自备棺材,你选一个。”
柳忆安慢条斯理道:“我要十七。”
沈诀嗤笑一声,“那就是选后者。”
他轻轻抬了下手,身后的两名侍卫便拔刀上前。
看着逼到眼前的两柄剑,柳忆安眼也没眨,不慌不恐道:“你最好真能动手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这样她这辈子都不会忘了我,这辈子都会憎恨你!”
沈诀轻挑了下眉,“你威胁谁呢?”他用指尖敲了下桌子,“这话你在之前说,还能有点分量,但现在她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杀你,不过就是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罢了。”
“毫不相干?”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你现在说我毫不相干?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毫不相干!我和她在一起多久?六年……整整六年!”
沈诀一拍桌子,“用你来说!”
桌上的尘土飞扬,柳忆安还真要好好说说,“那我来跟你说说,这六年的事如何?”
沈诀懒得听他废话,招呼人动手,柳忆安自顾自说道:“六年前,我刚遇到她的时候,她的两条腿都被人打断了,脸上脏兮兮的还有道疤,跟个破布娃娃似的倒在破草席上。最可笑是什么……一个破牌子放在那儿,明码标价八两银,还不如一头牛的价格高!”
他再次抬手将人拦下。
柳忆安继续道:“她高烧不退,又失忆,什么都不记得,问什么都摇头,眼神木然的一点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
“我把她买走了,给她编造了身世,给她取了名字,寻遍了各处名医给她把双腿治好,带着她去找根本不存在的“爹娘”。”
“走着走着,积蓄也就花光了。好在她终于有了点生气。她说想帮我做点什么,我就带着她学着江湖手段,到处坑蒙拐骗,她很聪明,就这样,我们终于又攒下了些钱。她说太累了,不想走了,我就开了悦来客栈,让她帮忙打理。”
“悦来这个名字也是为她取的,相遇之时她嘴里一直念着,我不知道是哪个字,但如果是她的话一定是个美好的、听起来就开心的字。我就取了悦来。”
“她活泼开朗又张扬明媚,笑起来更是漂亮的不得了,唯一的缺憾就是脸上有道疤。她说不在乎,可谁能真的不在乎,我常常见她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伸手抚摸那道疤。我不死心,继续去找大夫给她治。”
“可谁知我在外寻医的时候,还能被你捷足先登!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养成这样,凭什么你说带走就带走!”
“她是我的妻!”沈诀攥紧胸口吼道。
屋外的野鸭蓦然惊起,双翅拍打着芦苇荡。芦花再次腾飞,纷纷扬扬地漫开,白茫茫一片,像极了那年怎么也下不完的大雪。
“寻人布告贴的到处都是,我不信你看不到……”胸口处的那只手紧了又紧,可是心好疼,好疼好疼。
柳忆安笑着,说道:“就是看到了寻人布告我才买的她。我就是想要那赏银。那赏银可保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甚至祖孙十代都衣食无忧。谁看了不眼红?我还自作聪明的想着,把她治好了再给你送过去,得到的岂不是更多?”他笑着笑着却又落泪,“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舍不得……我想了又想,那么好的人,就不能是我的吗?”
“你心怀不轨,利用、隐瞒、欺骗、自私自利!伪善又虚伪!怎么敢肖想我的妻!”
柳忆安拍案而起:“你没有过利用、隐瞒、欺骗、心怀不轨?你步步登天靠的是谁?你生来就比旁人高贵就自觉做什么都对?你能为她花那么多钱,我也能为她舍弃那么多钱。我对她的爱哪一点比你少!我陪着她的时间又何其多!”他抹了一把眼泪,决绝质问:“我没资格吗?我毫不相干吗?”
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心脏好疼,好疼好疼……
腿好疼……腿好疼好疼……疼得要死了……疼得要死了……
摆在案桌上的两盏烛火,倏地灭了一盏,随之轰然倒地的是一团绿影。
那绿影紧紧蜷缩,捂着胸口,流着血泪,哑声轻唤:“清月……”怎么这么疼啊……你疼不疼啊……
我都做了什么,我这六年都在做什么……
怎么这么慢?怎么六年才把人找到?
“沈诀,你不得好死,你会遭报应。”
这两句诅咒,像枷锁勒的他无法呼吸,像烙印灼的他双腿疼痛。
可这都是我的错,为什么报应到她身上……为什么……
扪心自问,沈诀……你又真的做对什么了吗?
你自顾自生气,不顾她意愿强迫她的时候有想过今日吗?你没搞清楚缘由就强制把人带回宫的时候有想过现在吗?你算什么?你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那一年,她给谁不是给?跟这六年相比,你算什么?
真正毫不相干的人是你,没资格的人是你,该死的人也是你!
天上的圆盘从黄变到白,夜幕垂临。
屋门紧闭,窃窃私语,良久,一团绿影从屋舍离开了,门就这么大开着,风簌簌的穿堂而过。
清辉月光斜射在门板上,那双黑眸向门口转动,久久,才喃喃道:“回去吧,我要去接她了。之前就没接到,这次再接不到,就再不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