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什么情况？一个晚上没见，你怎么像是憔悴了十岁的样子？”

走进市局，再走到二楼的副队长办公室，这一路上有很多个警员都有些惊讶地看着失了魂的柳队长。办公室里，正和老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的巫凡看见柳清言时，像是看见了一个时日无多的耄耋老人。

牧厌比巫凡还要惊讶。认识这么多年了，在前线摸爬滚打合作了这么久，从未见过柳清言这副样子，像是被魔鬼掏光了灵魂，像是被什么无法根治的疾病吃掉了整副躯体，只留下了一个没有情感的空壳。

柳清言整个人跌进工位上，趴在桌上一句话不说。巫凡和牧厌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巫凡猛地想起这件事。

巫凡的表情，也很快让牧厌想到了合租这件事。只能是因为这件事了。警局里的烦心事儿大家都了如指掌，咬咬牙也就处理掉了，只有合租会对柳清言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你去买点吃的，我在这守着。”

牧厌给巫凡使了个眼色。巫凡快步出了办公室，并把那些围在玻璃外的同事都驱走。牧厌搬了把椅子坐在柳清言身边。

“柳清言？还好吗？”

牧厌自认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对待过一个人，就算是哄老婆都没有这么轻声细语过。要是柳清言一直不回应，牧厌觉得自己可能会羞耻到整个人变成一颗火球。

“说句话，发生什么了？”

趴在桌上的柳清言动了动身子，像是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于是换了个趴着的姿势。

牧厌四处望着，见她这样一直不说话也不是个事，于是起身接了杯她中意的茶，再一转身，就看见她已经坐起了身子，面色仓促又疲惫地看着自己。

“舍得说话了？热茶拿着，暖暖手，小孩给你买吃的去了。”

柳清言盯着这杯桌上的茶，紧接着就再无什么动作，整张脸浸在热气里。

直到巫凡拿着小笼包和还有不少温度的紫米粥回来，就看见柳清言和牧队长正说着什么。

中午，巫凡亲自开车把柳清言送到了单元楼下，在确认了她的确还能自己步行上楼后才离开。

一整个上午，柳清言都像是一个复读机似的，反复给巫凡和牧厌讲述着昨夜发生的恐怖事件。柳清言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精神力量十分强大的人，所以，这种事对于柳清言来说，不啻于恐怖袭击，如同一枚引爆了的，却依然可以继续引爆的炸弹，反复引爆柳清言曾经的痛苦，让本就拥有不健全的精神状态的柳清言又遭到了毁灭性的一拳，彻底走到了崩溃的前夜。

同病相怜，这个词语用来形容警察与警察之间的感情最合适不过。平日里饱受各种书面报告和鉴定文件的折磨，同时还要不间歇随叫随到地出任务抓嫌犯，与人类这个群体里最卑劣最恶毒的一部分作永无休止的斗争。在一些严峻的情况下，还需要瞄准开枪射击，这意味着被允许使用武器直截了当地夺取一个人类的生命。这种身穿漂亮的制服的体面生活，背后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不止是精神上的脆弱这么简单。有些时候，部分同事还会患上心理疾病，轻则辞职，重则选择结束生命。柳清言亲眼见识过很多悲剧。

这就好像，虽然从人生中的某个巨大变故走了出来，却患上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昨夜闹出的动静，尖叫，吼叫，让柳清言瞬间想起了曾经遇到的一切，那一切全部都是负面情绪，没有一点儿好兆头。平日里，柳清言需要花费很多精力才能让那些记忆里的坏情绪不上头，比如说让自己忙得没空去想那些坏事。可骆延仅仅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打开了锁住大牢的锁，让那些糟糕的记忆和情感肆无忌惮地游荡在柳清言的身体里，开始攻击柳清言。这让她无处可逃。

平日里，大家都装作没事人一样，谈起心理健康和精神健康的问题总是几句话略过，就好像那些事和性一样，是不能被拿到明面儿上谈论的禁忌话题。可一旦真的被什么东西激出了真正的自己，那才是失态的时候。很遗憾，柳清言已经先牧厌和巫凡一步，脑子里的那根弦已经被骆延无情地踹断了。送柳清言回家时巫凡一直在想，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任何，哪怕一点不好的事发生，就算是从酸辣土豆丝里吃到了一块涩口的姜，都有可能让她马上崩溃。

这种事情，好像以前从来没发生过。奇了怪了。

巫凡坚持要柳清言去心理医生那看看，柳清言反复回绝了这个请求。

回家后的柳清言推开房门，家里干干净净的，没有糟糕的气味，倒是有一股清新的冷空气的味道，这让她本就麻木的嗅觉更上一层楼。

她依旧穿着那件背心，站在地毯上，整个人面对着憔悴的柳清言。壁炉里没有火，估计是刚睡醒。怪不得柳清言一走进这间屋子，就给予她一种陌生的感觉。

看她这模样，像是已经忘了昨夜可怖的一切了。

柳清言直面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多好看的一双眼睛，只可惜，从前的滤镜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她的状态倒是不错，保持着礼貌的沉默，看得柳清言像是在被焚烧。

柳清言轻轻地换鞋，走进书房，努力不去回想客厅里的那个恐怖的人和昨夜的暴行，极力克制着身上的这件制服给自己带来的一切，然后合上了书房的门。

——

第三次接触，就发生于今天晚上的深夜十一点。

柳清言从警局回来后，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打开电脑里的一部电影，拿出床底下的一提酒猛灌了自己几瓶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觉睡到了晚上。

然后，她再次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吓醒。这声音无比刺耳又熟稔，就像是刚刚那个梦里的诡异场景。

柳清言毫无波澜地穿上了大衣，思考良久后，还是选择推开这扇隔绝了外界的恐怖的门，直面已经再一次变成一头怪兽的骆延。

有了前车之鉴，柳清言已经放宽了大部分的心态，甚至开始好笑地揣测到，这小妮子是不是《哈利波特》里的那个卢平教授，一到特定条件下就要变成狼人。

随后，她就再一次领教了，心理疾病究竟可以把人异化成什么模样。

绕过又一次被破坏掉的客厅，柳清言准备找点吃的，可就在一瞬间，柳清言似乎感到背后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靠近，还没等做出反应，骆延一把将柳清言推倒在沙发的一角，脑袋直接撞在一把吉他上，疼得她根本没有开口的力气。

好像这还不过瘾，骆延踉踉跄跄地走到柳清言附近，像是一头巨兽在看着一只蚂蚁那样，疯狂地开始摇晃着柳青炎的胳膊，反复地将她的脑袋磕在吉他上，魔音贯耳的动静似乎让骆延本就暴力的本性愈发张狂，在察觉出面前这个敌人已经没有威胁了，便松开了柳清言，开始在客厅里大肆破坏，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柳清言的眼前黑暗一片。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了她的视线。就在刚刚，骆延晃动自己的上半身时，有一瞬间愤怒已经直达她的中枢神经，想直接一拳把她打昏过去了事。但她忍住了。

但很快，接二连三的指控如万箭齐发般，落在柳清言的周围。

巨大的动静让楼上楼下的邻居聚在柳清言家门口，一边砸门一边大声嚷嚷着让人开门，否则报警。又是一瞬间，跌在沙发里的柳清言感到好笑，感到彻骨的好笑。自己本就平凡而无趣的生活终于还是走进了死胡同。

不必了，我就是警察，一个面对发狂的心理疾病患者居然无计可施的警察，一个三十岁了还处理不好自己的个人生活的失败女人。

柳清言失魂落魄地打开了大门，纵容着所有邻居冲着自己大肆唾骂，指责自己。而那厢，骆延还在像一个疯子那般破坏着，已经进入了失控的状态。

窘迫的柳清言侧身让出了一个身位，并送上了一个无奈的笑，好让他们好好看清这个夜晚的主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