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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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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以来的十几年,季有兰好像终于得了空档来思考自己的人生。她觉得这个问题很复杂,不能简单地怪罪她错误的婚姻。也许那只是树干上的第一个虫窝,不是好事却也不致命,是后来棉絮般理不清的点点滴滴才让她垮了。

李小潭的话是长久的耳鸣,季有兰无法忽视,更无法忘记。她可能丢掉了部分的自己,却不可能丢掉一丁点儿的李小潭。她再次走进了东边的天师庙里。

明月庄的天师庙本来有两座,西边一座,东边一座。西边的在几十年前倒了,中学在庙宇的废墟上屹立起来,剩下东天师庙在河岸边迎来送往。其实庙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尊神像,几个蒲团,一些经幡,还有一个供桌。要不是今天季有兰进来,她都快忘了庙里还有一个老季。

老季打了一个瞌睡之后就猛然惊醒,他看到蒲团上跪着一个沉默的季有兰。他拄着扫把挪过来问她,“你怎么不说话?”

老季并不老,要说年龄也不过比季有兰大了四五岁,他叫“老季”是因为中学里还有个“小季”,这个称呼只是用来区分他们兄妹俩。

“我还在想。”

“想什么?”

“想我要求什么。”季有兰现在整个人都好像被抽干了水分,好像一个干瘪的僵尸,她的脸颊明显地凹陷下去,眼眶变得更加深邃,眼珠泛着灰色,老季在她身上感觉不到一点儿人气。

“哪儿有人不知道自己要求什么的?”

“我就不知道,难道我不是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季驼着背站在庙宇中央手足无措,季有兰的表现让他觉得自己应该搭把手,然而连季有兰自己都还没想好要做什么,老季就尴尬地杵在那里动不了了。

“那你要是想好了,可以先和我说说。”

“我说了,你转头就告诉别人去了。”

“你这事儿见不得人?”

“这里见不得人的事儿多了去了。”

季有兰背起她的箩筐走了,把老季一个人甩在背后。老季望着季有兰遥遥远去的背影,发现她瘦得像自己咽气之前的母亲,竟然迎风落下两行泪来。

季有兰的逃离又一次让老季想起母亲离去的那个下午,难道季有兰想求的事情会比母亲的死还要见不得人吗?每当这种时候,老季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乱飞,连带着他的身体也跟着迅速地感到疲累。他拄着扫把坐在地上睡着了,直到月亮升起他才醒来。老季摩挲着神像下面的基座,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

季有兰从李小潭的话里解读出明月庄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心中逐渐产生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对吉祥天师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李小潭也不能。她想到了老季在天师庙里养的几只鸡,全都瘦得掉毛。之后的日子里季有兰仍然背上竹筐去割草,拾穗,并把一袋干玉米粒带给了庙里的扫地老季,他的那几只鸡在短暂地改善了伙食之后肉眼可见的胖了些。

季有兰逐渐成为东天师庙里最常露面的香客,她仍然在蒲团上一言不发,做无欲无求的来客。老季呢,他透过季有兰的眼睛,时刻缅怀自己的母亲。

季有兰抬起头发现自己处在老季的目光下,苍白的脸上有了明显的血色,“你看啥呢?”

老季的思绪回到现实世界,他也注意到自己的视线不同寻常,便迅速移开了,“没啥。”

“没啥你躲什么?”

这一问把老季吓成了结巴,他感到四肢好像都不属于自己,季有兰的眼睛一看过来,他的身与心就似乎一齐在天地间赤裸了。蒲团上的女人则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嘿,多大的人了,还脸红呢。”

季有兰背起竹筐跑了,这一次她的身影在夕阳下面摇晃,蜡烛火苗般把东天师庙的门楣烫得发出“毕剥”的响声。

第二天李小潭家的门口就出现了两瓶绒布包好的牛奶。季有兰一眼就认出那块绒布来自东天师庙,她藏好了瓶子和布,却无法将情绪也完全收起。李池还翘着脚在床上打呼噜,季有兰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思考自己应当做出怎样的选择。这是她随波逐流的三十六年来头一回主动寻找岸边的绳子,现在她需要自己考虑这到底是一条草绳还是毒蛇。

她的背篓再次出现在东天师庙里,这次她没有跪在蒲团上,而是抱着腿坐在门边,老季从神像背后探出半个脑袋来,“你来了。”

季有兰没有说话,而是将背篓里的毛豆拿出来在空地上铺开晾晒。

“那是我买的。”老季说。

“我知道。”

“你身体不好。”

“我知道。”

老季从神像背后钻出身子,就往井边正在吃食的一只老母鸡扑去,他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像一张饼飞了过去,鸡翅膀在老季的脸上扑腾起灰尘和泥土,昨天夜里的雨水把老季的胸口打湿了一大片,他在漫天的鸡毛中与母鸡搏斗,其余的几只聚在角落里等待这场博弈的结果。季有兰站在她的毛豆后面,与这庙里的事物若即若离。

老季终于抓着老母鸡的翅膀根儿,身上粘得像个鸡毛掸子似的要季有兰收下。

“像什么样子。”她掸开了老季的手,背上竹篓隐入了远处的田间。

李小潭与李旺儿之间的纷争盖不住茶室的闲言碎语,它随着季有兰出入东天师庙的频率而茁壮生长。李池在上午十点三十五分到达这里,比平时晚了五分钟,一个膀大腰圆,胡子拉茬的男人冲着他吹口哨:“李池!你老婆天天去庙里!”

“那是我让她去的!”

“她还在庙里晒毛豆呢!”

“我家里没有毛豆!”

“可是老季那里有!他还用毛豆炖鸡汤嘞!哈哈哈哈哈哈……”

“炖你爹的头!”李池扔掉杯子冲过去啐他,但胡子男人站起来比李池高了足足两个头,这个在家里睡觉要占掉大半张床的男人现在就像一只蔫茄子,他不敢与这个男人对抗也不敢去庙里确认他说的事情,他成为茶水室众人视线的中心,在脑海里为自己寻找转寰的余地,水烧开了新的一炉,吱吱叫着催促伙计来装下一炉。李池在灌水的汩汩声下挤出一句:“那是我送的!我送的!”

他在众人的喝彩般的笑声中蜷缩回自己的座位,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叩叩桌面,“添茶!添茶!”

李池感到郁闷,茶也喝得索然无味,傍晚拖着鞋回到家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把茶水室的杯子顺了回来。他把杯子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发现白瓷杯上其实有着细小的黑色斑点,内里积起了茶垢,小时候用秸秆编过的草环就是这个样子。

“你妈呢?”看到李小潭回到家中,李池的注意力就从杯子转移到人身上。

“这不是回来了吗?”

季有兰的身形就在李小潭后头不远处,箩筐里的羊草高出了她的头顶,李池问道:“你去庙里了?”

“不是你要我去的?”

这个男人便低下了头,他既想紧紧抓住自己在家的地位,又想要保住在外的颜面,这两头担子他挑不好,摇摇晃晃反而要把自己给摔了。

“遇到老季了?”

“哪个去庙里的没见到老季啊?”

“你跟他讲话了?”

“你讲话这么没道理。”季有兰将一把羊草扔到食槽里,三头山羊叫嚷着围过来进食,在季有兰卧床的三天里他们已经饥肠辘辘,开始啃食羊圈的墙皮,现在新鲜的羊草让他们的方眼珠焕发出别样的光彩,其中一头直起脖子引吭高歌,另外两头规律地踏着蹄子鼓掌,“又不是死人,还不能讲话了?”

李池在一片羊叫声中提高了嗓音,“你别被他骗咯!”

“他能骗我什么?”

李池叩了叩手上的白瓷杯,“骗你钱!骗你身子!”

“你不信就跟着我去庙里。”

“我还要喝茶!”

季有兰把她对李池的失望和愤怒积累成一根一根的羊草,通过山羊口腔的咀嚼转化为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东西,但失望的无数种形式最终还是会回到她的面前,成为羊圈里需要清理的一角。

季有兰将最后一捆羊草扔到食槽当中,李池仍在门口抚摸那只白瓷杯子,她走过李池的身边踏进房门,也踏进不再回头的道路。李池顺回家的茶杯成了酒杯,他开始不分昼夜地酩酊大醉,霸占大部分的床铺。

李池熟睡的时候,季有兰看着家里柜子上的吉祥天师塑像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塑像可以在李池的头上砸一个窟窿。

季有兰当然没有这样做,这会害了她自己,也会害了李小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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