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腹部绵长的痛苦使小白菜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都在昏迷与清醒之间来回反复,一场大梦占据了他所有昏睡的时刻。他看到清溪河不再自西向东贯穿明月庄的土地,而是首尾相接把明月庄圈成一个孤岛,各种面孔的人排着队从一扇门里走出,四散到明月庄各处的房子里,一尊没有五官却能说话的雕像挥动闪着金属光泽的辫子抽打他们:“快扔掉有害的东西!”
于是从房子里就不断抛出不成形的文字来,这些字大小不一歪七扭八地被涂写在白纸上,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积累起来,成为雨季漫涨的河水将小白菜整个人都淹没了。
“我没法呼吸!”白纸堵住小白菜的咽喉,他在脑中艰难地喊道。
很快,白纸组成的河水被清溪河的河道全部收容,现在围绕着明月庄的是一条长长的白色绸缎。太阳从东边升了起来,那尊雕像的金属外壳就开始融化,小白菜拿手指头蘸了蘸淌到他脚边的液体,甜的,原来那层金属是凝固的糖壳。现在雕像有了人体皮肤的样子,它的脸上幻化出嘴的轮廓:“你们要感恩戴德,为了万年好生活!”
房子里的人没有动静,天上却啪嗒啪嗒滴下水来。
“是谁在哭!”小白菜朝着天上望去,在遥远的云层背后见到了一个比山羊坡高出百倍的人形轮廓。
“是你吗!”
那轮廓并不说话,雨势却更大了,小白菜想起夏天午后的雷雨,也是这样劈头盖脸地倒下来,把明月庄的每一处墙根都泡在水里。现在也是一样,没来由的大雨和刚才的白纸一样暴涨,没过石井,没过房顶,没过天师登临塔,把整个明月庄连带着小白菜一起淹没,从白绸缎划出的范围中脱离沉入虚空中去。
“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小白菜往头顶的绸缎伸出手去,他们的距离则愈发遥远。
而那个如山般高大的轮廓伸出双手,将绸缎套进了自己的脖子。
昏迷的孩子彻底从梦中醒来,他浑身燥热难耐,虚汗洇湿了身下的床单,也刻画出一个人形的轮廓来。他双眼茫然的父亲走到床边来看他,“醒了?醒了!”
得知小白菜终于清醒的万金花长舒了一口气,她现在对这个孩子的情感复杂到无法用语言解释,只不过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如释重负的母亲。万金花背靠着门框缓缓蹲坐到地上,她不敢靠近小白菜去看着他乌黑的眼睛,两个姐姐相互依偎着观察他的举动,李得彩用一个白瓷碗接了热水晾着,伸手捏了捏孩子苍白的脸,“说话呀。”
挂钟发出的滴答声在五个人的耳朵边回响,在第五百八十二次滴答声之后,小白菜朝自己的前方伸出手,说出了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字:“羊。”
“什么羊?”李得彩问道。
“他好像一只,被吊在门口准备屠宰的,羊。”
“谁啊?”
他想要回答却像被人扼住了咽喉般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小白菜在李得彩的怀里不断呕吐酸水与白沫,让所有的话题都暂时被搁置了。
这天以后,高热代替了昏迷来时常侵入小白菜的身体,莫名其妙的高烧总让他陷入和醒来的那天相似的状态——满口说着意有所指又不知所云的怪话。而明月庄的人们也都知晓了一个事实:小白菜在李池的尸体上着了瘴气鬼的道,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妙语通灵,慧眼识真了,要不是有万婆子神通广大,他的小命都难保咯。
他的母亲万金花在擒住了火烧登临塔的元凶之后也没有得到片刻的喘息,她整日在担忧儿子的伤势和庆幸自己地位的回归中辗转反侧,李得彩说她患上了神经衰弱,万金花朝他大吼:“你不许在我面前提衰弱这两个字!”
她坐在院门的门槛上继续为明月庄的人们提供关于生育和运势的药方,在无人的时候把腿抖得和缝纫机一样快,试图缝补她处处割裂的生活。直到小白菜从昏迷中彻底清醒过来,她才终于从院门口挪到了房门边。
“妈妈。”小白菜结束了突如其来的呕吐,躺在床的正中央问道:“你是不是很高兴?”
“小儿濒死我展笑,阎王宝座为我造。你又烧起来了,说胡话呢。”
“可是妈妈,为什么我主持仪式的时候,你吓得脑门流汗?为什么我受伤的时候,你会觉得轻松呢?”
万金花不敢在小白菜面前承认自己的复杂情感,这个孩子表现出的敏感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在这一切发生以前,她很确信自己不会诞下什么绝世天才。明月庄不需要不受控制的天才,这里只需要信仰虔诚的普通人。而打破这一规矩的竟是自己亲爱的小儿子,他不是天才,却是一样难以把握的怪物。
李得彩握着他珍藏的古巴烟斗过来打圆场,“你少和你妈作对。”
“妈妈,我没有和您作对,您是梦中面见过吉祥天师尊容的神婆,我是承蒙三仙汇首开蒙明智的仙童,我们本该是一体的。妈妈,您为什么对我如此戒备?”
万金花看了眼挂钟,距离金铃儿和银铃儿放学回到家还有两个多小时,她从不像现在这样期盼两个女儿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提供一些逃避的借口。
小白菜再次说道:“妈妈,我们本该是一体的,可是有人想把我们分割开,使明月庄的信仰分崩离析。”
“李得彩。”万金花呼唤丈夫的名字,“你摸摸他的额头,肯定又烧起来了。”
“妈妈,你又在害怕了。难道你生下我来,不是为了和我一起,成为明月庄无人能及的人上人的吗?”
“你歇歇吧,睡觉吧。”李得彩捂住了小白菜的嘴,他的手指缝里透出廉价烟草的味道,和那支古巴烟斗的价格毫不匹配。小白菜在他的要求下保持了沉默之后就又沉沉睡去,李得彩摸着小白菜的臂膀,真切地感到他被火烤一般地发热了。
在另一边,中学在老校长的风波之后重新开学,就只剩下了原来三分之一的学生。无论是出于学生本人的意愿,还是来自他们父母的畏惧,我们都知道中学很难再回到以前的样子了。值得庆幸的是这对于留下的人来说并不会造成困扰,周一这天他们都在中学小巧又干净的操场上聆听了老校长的讲话。她戴着一顶渔夫帽来防御料峭春寒,她站在所有人面前嗓音洪亮地宣布新学期在今天开始了。
由于万金花和小白菜这段时间以来闭门不出,明月庄的大小仪式全都被搁置,李春生的身体状况也稳定了很多。即便明知没有实际的作用,我还是用枇杷叶,梨子和冰糖一起煮了水拿给他。
我告诉他:“小白菜醒了。”
他只点点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关心。很久以前李春生并不是这样的寡言少语,他大概是累了,话少了很多,但我明白他心中有着清楚的谋划,关于学生们的明天,也关于他自身。
“你掌握好分寸,别搞得我和慧慧措手不及。”有了寻灵那天的经历,我开始有些害怕他会自作主张,头也不回地投入到烈火中去,连点儿灰都来不及留下。
“你放心。”李春生说,“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必定是循序渐进的。”
“老季去哪儿了你知道吗?”我问。
李春生闭眼思索了一会儿说:“他正离我们越来越远。”
老季不见了,在李池的死因得到宣判后,明月庄的人们紧接着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他同样在中学里当老师的妹妹季年——我们都叫她小季老师——去了天师庙里寻找他的踪迹。她踏进天师庙的门槛,只看见角落水坑里的一地鸡毛,那几只身形圆润的母鸡早就没了影子。
小季的母亲口含着青蛙死去的时候她还只有七岁,也尚未建立起对生死的敏锐感知,她站在包裹母亲的草席前,熙攘的人群不断穿过她的身体,小季在一夜之间就送别了所有的亲人。李有福再次自动承担起了照顾庄子里孤儿的责任,有那么九年多的时间,小季曾是我的第六个妹妹。
小季刚来到我家的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她的亲生父母为她拟定的名字是季赛儿,李有福觉得不好,像是天生地认为小季比不上男儿似的,便让我写了好些字让小季自己挑。我还记得那天正好是除夕,全家人都期盼着她的新名字。庆祝的鞭炮响起来的时候,她就抓住了“年”。
当然现在我们之间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亲情对我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作为普通人类的小季却还时常记着这层久远的关系。
我看到她站在老校长身边朝我们招手,慧慧架好了从镇上照相馆借来的相机——这类事向来得心应手。
“他们要合影,全校一起。”
“那走吧。”李春生迅速饮了一口雪梨水后就快步走到了门口,见我无动于衷便停下来,“走呀。”
“我就不用了吧。”
一般来说全校合影上会有食堂工作人员吗?在我的认知中没有。日后再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是打心底里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与他们站在一起的资格。“明月庄中学”的围墙之内是希望的土地,我要如何将永恒的死亡带到属于他们的太阳底下呢?
“可是李月来,我们是一家人。”李春生在门外慧慧的催促声中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便彻底失去了继续拒绝的理由。
“月来师傅你好慢,像大姑娘出嫁。”
“小屁孩。”银铃儿在我打趣地要揉她的脑袋时敏捷地环住金铃儿的腰在学生堆里转了几个圈,用她们一模一样的脸把自己藏好,“小季老师!你猜猜我是谁?”
“你?你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狡猾的银铃儿!”
“哈哈哈哈哈哈……”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负担地笑了。
“快站好,咱们要拍一张独一无二的大合照!”
找到脚下的点位,设置好倒计时,表情放松,明月庄中学1987—1989届全体师生合影被胶卷珍贵地记录下来。
合影完成之后,学生们散得很快,金铃儿和银铃儿围着小季老师往教室去上课,慧慧举着相机叫住了我们,“李春生,李月来。”
“最近庄子里有老季的闲话。”
“听见了。”李春生带我们往围墙边走,“一些猜疑,觉得李池是老季害的,没有依据,也没有万金花的点头,不会有什么大风浪的。”
“可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幻想和连坐。”
“你是担心小季老师?”
“她是我朋友。”慧慧看向我,对我始终保持的沉默表达不满,“你也算她哥,太冷漠了吧。”
我不认为我的在意能让现状有实质性的改变,一切都是徒然地流动而已。我从来都是不愿意做参与者的,无论是像李春生那样去干预,或是慧慧那样与人成为朋友,我都在尽量避免。我常认为世上的规则既然存在就自有其运行的逻辑,具有不可避免的权威性,我们不过是它们的代行者,而要做好手握规则的裁判,就不能属于任何一方。
我回答她:“以前是,现在不是。”
慧慧听了就抄起相机要来揍我,李春生连忙拦下,“这是借的,要赔钱!”他安抚慧慧的动作像是捋顺一只家猫的毛,“我会留心,你放心吧。”
“也留心你自己。”
慧慧的怒气比以往来得更加深刻,她知道半个人走出了校门还回过头来用口型指责我的冷漠。
“我以前也是这样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询问李春生,渴望从他的口中重新了解自己。
他轻而易举地给出了回答:“不,那时的你明显更加感性。”
“所以这八百多年,我已然丢失了血肉之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