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下着大雨,但嬴政记忆里的这一天并没有下雨。那天他行冠礼,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前一天,他看着案头上嫪毐和太后准备叛乱的计划,在这张座位上坐了两个时辰。他想起第一次坐上这个玉座时,殿门大开,外面既没有出太阳也没有下雨,惨白的光好像不敢照进里面,他觉得这里太幽暗了。他站在玉阶上缓缓地回头,臣子们还在殿外没有进来,他也一时没有下令上朝,他就这样站在上面,静静地盯着门口。那时候的感觉他至今也能想起来,他没有激动,也没有振奋,反而是平静,反而是……孤独。就像现在一样,平静,又孤独。
他开始了布置,他记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人要去做什么,带多少人去,什么时候行动,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女官送来冠礼服,说是雍城送来的,是太后亲自准备的。他轻轻地勾起来,嘲讽地想,他的母亲成日和嫪毐胡天胡地,还记得起他这个儿子么?可最后他还是穿上了它,因为不想引起他们的怀疑。
后来,他站在蕲年宫的台阶上,盯着下方被围住的嫪毐和他的残党,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母亲竟会昏了头和这样一个假阉人谋反呢?他待她不好么?他派人去将他的母亲“请”来,还将他的同母异父的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弟弟也“请”了来,让他们一家人在众多刀斧手和弓箭手的围攻下团聚。他的母亲,那个因为他高烧而哭到不能自已、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因为他受伤而心疼不已,用洗了好几天衣裳换来的钱替他买伤药的母亲,此刻站在自己的对面,站在那个假阉人的面前,明明瑟瑟发抖,却妄图保护他和他怀中的孩子,求他放过他们一家人。可是,明明他和她才是一家人啊……嬴政觉得无比的嘲讽,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可他仍旧面无表情。
无数的箭羽随着他落下的手而朝他们射去,就像邯郸的大雨,无孔不入。他看到嫪毐死死地将他的母亲和那两个孽子拢在怀里,他的身下逐渐漫开浓稠的血液,然后被大雨稀释,布满了大半个广场。他被扎得像一只刺猬,到死也没有放开他的母亲和他们的孩子。他缓缓倒下的时候,他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可她怎么能哭呢?她的孩子,正站在这个高台上啊,她怎么能为别人哭呢?他才是他唯一的家人!
他下令把嫪毐的尸体拖出去车裂,同时下令把太后拉开,把那两个孽子处死。雨越来越大,他的心越来越冷越来越硬,赵姬的声音如同裂帛,临时架起的架子绑住他的两个弟弟,高高地拉起。属于他的他会夺回来,他不喜欢的总有一天不会再存在,他做到了。
“不要!”
赵姬泣血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双温柔的手捂住了嬴政的眼睛:“别看。”他似乎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他在掌心构建的一片黑暗里眨眨眼,感到自己眼角微微湿润。
“不想面对的事情逃开就好了。”那个声音响就在他的耳畔,平和又冷静,却奇异地令他觉得温柔和安心。
“不想做的事情不做就好了。”
“那些痛苦的事情,忘记就好了。”
随着这个声音,他从雨里醒过来,他看到他还在那片幽暗的沼泽中,比先前稍微亮了一点的月光之下,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牵着他的手,声音板正:“不用怕,我会陪着你,跟我回去吧。”
如同迷雾从眼前散去,天光拨云而出,幽深的水底投下了日光,他缓缓地浮上水面。那只温柔的手逐渐抽离,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住,睁开眼——
烛幽正从榻上坐起来,却被嬴政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掉了脸上的面具,她想将“哐当”一声滚到屏风脚下的面具捡起来,他却又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她转过脸,正撞上他的眼神:骤然惊喜,又像投石后迅速归为平静的湖面,重回漠然。
他或许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正在皱眉头:“是你?”
烛幽沉默地注视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气氛一下子凝滞了。她想了想,回道:“是我,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