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
“嗯。”他咬了一口她的肩膀,迫得她直起身,滚烫的呼吸打在她的颈侧,“别这样叫。”
她颤抖着扣住他的手:“政哥哥……”
“没错。璨璨真乖。”
她流下更多的泪来,朦胧的泪眼映着满室通明的灯火,和他那天眼底的残忍一起在她脑海的里炸成一团团爆竹:“政哥哥……痛……”
她真的好痛,比起她的身体,她的心正在一千一万倍的哀嚎。可他不明白,他也不愿意去明白。
燃了一夜的红烛飘出了最后一抹青烟,明丽的晨曦如交接棒一般落进她的眼底,她失神地伸出手去,想捉住那一缕温柔的天光,被身后的人握住吻了吻。
“朕以为你会醒不来。”他犹带倦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是她最为喜爱的醇厚低音。
“君上不也醒了?”她的声音哑哑的,仿佛划过喉咙的气流被中途截断,一字一句虽然清晰,却让人听了觉得可怜。
“朕要去朝会。”今日的朝会已经推迟了,否则岂会等到天光大亮了还在她身边同她叙话?
烛幽没有回话,他拥紧了她,留恋这片刻的温存,最后埋首在她新洗净的长发里深吸了几口气,缓缓地起身。她侧躺着望着他的背影,他的背上还有明显的被她抓出来的红痕,肩上留着两处牙印,被她反复咬了许多次,印子像消不掉了似的一直都留着。他未叫人伺候,取过衣物一一穿上,扣好了腰带之后,蜂腰猿背被衬得更加挺拔,天人之姿不过如是。
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就是这个背影,站在岱顶熹微的天光之下,仿佛顶天立地。悠长铿锵的祭词伴着晨风传了极远,恍若真的能上达天听。云海边缘的那片灰暗忽然染上了稀薄的淡黄,又在不经意间逐渐化作橙红。话说拨云见日,这片广袤层叠的云海仿佛是在为羲和的金车让道,静谧地翻涌着向四面退开,紫红交映,瞬息万变。霞光渐次与茫茫云海融为一体,犹如泼墨,将整片天空侵染作缤纷的彩画。云海浮光跃金,一轮金乌破开云幕,掀开霞帐,踩着五彩霞霓于天际冉冉升起,须臾间金光四射,群峰尽染。
烛幽并未站在众臣的队列中,而是闲闲地踱到了一旁,她也不像别人那样垂手肃立,而是静静地凝望着独立在上迎着东方的他,心底有真实的动容。尽管她仍对诸多事情难以释怀,却也很难不为他而高兴,他花了所有的心血去完成了一统天下的不世之功,能在此间光明正大地昭告天地,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多年之后,有人会叙其功业为“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这是后人为他送上的光听着就令人心潮澎湃的祝表。
泰山封禅一事是早就定好的,婚仪之后一个月,东巡的队伍便直奔这里而来。步光和众多的随从一块儿被留在了山下,更包括被召来商议封禅礼仪的儒生。登山之前烛幽看了一圈儿也没在队伍里发现一个小圣贤庄的人,这可实在是……有点藐视嬴政的皇权天威。嬴政对于封禅的礼仪极不满意,索性自己搞了一套,搞完了又嫌弃被召来的这七十个人,觉得他们没有资格同他一块儿登山,便撇了他们,只带了秦国诸人沿着新修的路登攀。他很嫌弃这些人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强烈反对烛幽同去,说祭典本不应有女眷,一群没眼色的家伙连嬴政脸黑了都看不出来似的,也不知是不是想博一个“直谏”的名声,烛幽觉得挺没意思。
颂词结束,跪拜天地,竖立石碑,一系列的事情完成之后便要下山了。烛幽坐在岱顶边缘,随手掐了一支蒲公英。它正在猎猎风中艰难地挺直身子,一盏一盏的小伞被刮起,飞向远方。烛幽随之远眺,望向了山峦下的无边风景,想起临行前步光忧心忡忡地牵着她的袖子反复确认:“大人,您真的要离开吗?”
“好奇心会害死猫的。”其实烛幽觉得这事儿不应该告诉步光,她多知道一点就多一分危险。
“大人,陛下对您不可谓不好,他可能只是手段太强硬了……陛下他很在乎您啊,您在这样的大典上离开,岂不是打陛下的脸?您倒是可以一走了之,但还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您要走又能走去哪儿?若是被捉回来,不过与陛下徒增嫌隙,何苦呢?”
烛幽静待她说完,问:“你觉得我应该原谅他吗?”
步光一愣:“这何来的原谅不原谅呢?”
所以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应该怪他……她都懂,她明白嬴政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甚至不需要他说就能想通,可是人怎么可能那么理智呢?她懂了就应当站在他的角度为他考虑,就应当为他无条件地付出吗?她没办法做到这个程度,也没办法爱他爱到失去自我。或许站在大多数人的角度,她应当原谅这一切,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或许时间可以帮她消化这一切,或许等她找到恢复的办法便可以淡忘那样的切肤之痛,但这都不是现在能够实现的事情,她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她每天都好难过,每天都矛盾地爱着又怨着他,他越是对她好,他们越是亲密,她的心就越痛,痛得无以复加,她怕自己总有一天会疯掉。这些都没有人知道,她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累了,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休息。
嬴政见她一个人离群坐着,一副不打算动的模样,便走到她身边:“在做什么?”
烛幽借着他的手站起来,将蒲公英伸远,不一会儿所有的伞冠都被风带走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杆:“君上,你看,它们都走远了。”
“嗯?”他并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你说它们会去到哪里呢?”
他极有耐心地回答:“不好说。落在这周遭居多,这样大的风,它又如此轻捷,飘到山外也不是不可能。”
“那我若飘在风中,又会去到哪里呢?”
他语带犹疑:“璨璨?”
她低声笑了笑:“其实,我更想做一阵风啊……”
然后,嬴政看到她纵身一跃,衣摆猎猎,他恍惚听到了瓦解冰泮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