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幽往里挪了挪,腾出位置让他躺下:“也不是全都在想吧。”
嬴政钻进被窝将她搂住,看起来心情不错:“不全?那还想了些什么?”
“想君上。”
“哦?朕好端端地在外面,也不见你来?”
烛幽没有答话。
嬴政也不恼,抬手掖好了被子:“璨璨可知道扶苏来见朕了?”
她今天待着就没出去过,怎么可能知道?于是仰起头等着下文。
嬴政果不其然没想让她回答,自顾自地就说了下去:“他向朕请要司寇之权,准备彻查此事。”
“这不合律法吧?”秦法严厉,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就像当年李信伐楚兵败回朝,几位将军都被惩处了,再次出征时刑期未满,后来是因戴罪立功才免了牢狱之灾,否则每个人都还得蹲个一年半载。扶苏这次的失职之罪还没论处就去要司寇之权,好像不太合流程。
嬴政慢悠悠地回答:“确实如此,所以他先请了廷杖。”
烛幽眨眨眼,她不信他真能打得下去。
他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揪了一下她的脸:“他本就受了伤,再打一顿恐怕就没机会去查了,所以朕采纳了蒙毅的建议,准备攒到查清了再数罪并罚。”
诶,那不就是等到时候将功折罪,这些便都免了么?烛幽眼珠一转,捧住嬴政的手:“为了君上铁面无私的名声,责罚不当全免。”
嬴政太了解她了,挑挑眉:“你又打什么坏主意?”
“不如罚俸吧!”
“……然后你是不是要说把这些钱都给你?”
烛幽嗔道:“这是我的酬劳。”
嬴政啼笑皆非“这什么道理?”
“公子定然要提审步光,按律应当先羁押,那我替他看管,他要审的时候我亲自押送,不得……有报酬?”
嬴政语塞:“你怎么好意思?”
“我是悄悄对君上说的,怎么不好意思?而且按照宠妃的行径,我甚至应当不同意他审我的人才是。”
“你看了些什么?”怎么“宠妃行径”都说出来了?
烛幽眨眨眼:“不告诉你。”
“……”
但反正第二天嬴政起床后就在案几一角找到了他要的答案,因为步光昨晚没来得及收拾烛幽弄乱的书桌,这不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皱着眉浏览过手中的卷轴,狄女、骊姬、郑袖……讲的全是这些乱政的妖姬,到底是谁递这些书给她看的?还是说,这本书原本应当摆到他的案头?嬴政冷笑着派赵高下去查,这些人是觉得他没有弹压先前的流言便是默许了他们对他的璨璨评头论足吗?扶苏能够忍着那些话,他却不是扶苏,看来是他太久没有动过手,他们已经忘了那些尘封的法令了。
于是原本定了这一日回宫,烛幽醒来却发现改了时间,是为了方便扶苏查案吗?她裹着被子看着嬴政换上轻便的短衣,只听他反问:“不是想去放风筝吗?”
烛幽揉着眼睛:“不是说回宫放吗?”
“朕改主意了。”
“那好啊。”烛幽并不多问,兴致勃勃地起身。
他们只晚了这一日回转,她却不知道宫里已经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还是颜路欲言又止地提醒她:“你没有发现宫里换了一批人吗?”
烛幽正忙着带着步光配合扶苏调查,就算没有这一茬她也甚少注意周围,颜路这样一提她才慢慢反应过来好像的确又多了不少生面孔:“难道是行刺的事牵扯了这么多吗?”
“你觉得扶苏公子会有权处置宫人吗?”
“那是到了放归宫人的时候了?”
颜路摇了摇头:“我昨日去藏书楼,人换了不说,许多典籍也都被清理了出去。”
烛幽想了好一会儿:“那应当就是君上的命令了吧。秦宫严禁口舌,近两年已经很少以这个理由惩治宫人了,先前流言四起,中伤公子,他们毫无敬畏之心,君上肯定不会放过。”
“但也不至于将章台宫、兴乐宫和藏书楼的人换了一半,这些人势必不可能还留在宫里,也不会是仅仅逐出宫去那么简单,他们要么去修长城,要么去修皇陵,要么去边关,十死无生。郗姑娘,你该劝劝陛下,黔首并非蝼蚁,即便为蝼蚁,也都是生命啊。”
“可他们的确犯了错,法令就摆在那里,难道要因为犯这个错的人太多了而宽宏大量吗?那律法威严何在?”
“可他们罪不至死。”
原来颜路的想法和张良是一样的,所以他当初才会跟他一起帮助墨家。想来也应当如是,她和韩非是荀子的学生,尊崇荀学,更偏向于法家,习惯按律法办事,即使通融也有限度;而颜路和张良都是儒生,以“仁”为行事准则,恭、宽、信、敏、惠谓仁,其中有一条——宽则得众。可治国不是做人啊,以“仁”为准则,那裁断之权不就全在主事人了吗?还要法做什么?
“我想,你是觉得责之甚众难免伤及无辜。但伤及无辜的不是律法,而是办事的人。”
“可问题的根源在于这条律法本身。”
“这条律法又有什么问题呢?不许人乱传流言以讹传讹就是问题吗?那些人只凭着猎奇窥私之心便传得满城风雨,编排他人逞了口舌之快了,那付出代价也是应该的。何况君上只是禁了宫里的口舌,又没有要堵天下人之口。流言有多能伤人你或许不能想象,可君上真切地经历过这一切,他只是想保护自己而已。你们总是希望君上体谅,希望他宽容,但哪里有人体谅他?”所以她才要做保护他的那个人,她会永远站在他这一边。
颜路一时语塞,他从未站在这个角度想过,上位者被描绘成道德完善大公无私的神明,总感觉他们应该符合人们幻想中的一切。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颜路,这里是咸阳宫,即使面对我也应当谨言慎行。”烛幽淡淡地说完,向他行了礼,带着步光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