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她也没有用,这么些时间,扶苏估计早就见到嬴政了,不过烛幽转念一想:“既是下了政令,那蒙恬将军是什么态度?”
“你就不能叫声大哥?”蒙毅表达了自己的不满,然后道,“没有态度就是赞同。政令直达四方,呈上来折子的都是赞同,剩下的没有上折子就是默认。”
“那大哥没有递折子,是让扶苏带了折子回来?”若是这样,推说他是回咸阳探视嬴政也可以。
“没有,他怕君臣离心,想护着蒙家。”
“那你就不知道把扶苏打晕了送出来?”
蒙毅嘴角抽搐,“你敢这么干,我敢吗?!”
烛幽默然。
“我还得问问你,去小圣贤庄一趟,没有干什么出格的事吧?”
“没有。”
蒙毅松了口气:“那便好,你与儒家牵扯过深,此事上切不可行差踏错,否则你们俩一块儿跪到陛下面前……这场面我想都不敢想。”
烛幽点头:“我自然知晓。”
蒙毅心下急如汤煮,扭头催促步光赶路。此刻他就只有一个感觉——咸阳太大了。从城门到宫城再到东偏殿这一路,他无数次地掀开车帘都未能见到熟悉的景色,恨不得这车能飞。而烛幽坐在车厢一角,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了马车,烛幽几乎是被蒙毅提着直奔东偏殿书房,昏黄的日光下,一她眼便瞧见扶苏直挺挺地跪在空荡荡的御座下首,嬴政不知去了哪里,独留赵高守在他惯常站的位置。见烛幽进来,他快步迎上来:“夫人回来了。”
烛幽点点头:“陛下呢?”
赵高轻声叹气:“陛下先时大怒,急火攻心之下几欲吐血,召来太医瞧了,服了药回了寝殿休息。一刻钟前臣刚去看过,陛下已然睡了。”
“嗯。”烛幽绕过屏风,悄没声息地进殿去,屋里点着安神香,嬴政紧锁着眉躺在榻上,她想着还是暂不打扰他,先找扶苏。蒙毅面色沉痛地等在外面,低声说:“陛下罚公子跪到天明。”
以往嬴政从未对扶苏施加过任何体罚,现在开口便这么重,属实是被伤了心。
烛幽走到扶苏跟前,他见到她,抬起来的脸上还残留着隐约的慌乱与担忧,他已经跪了好些时辰,膝盖正痛得钻心,一开口人便晃了一下:“父皇如何了?”
“正睡着。”烛幽没能见到父子二人发生龃龉的现场,想来也不会是什么父慈子孝的好场面,她在扶苏面前蹲下,问:“你为何要回来?身边所有人都在劝你三思,都在拦你,你为何还要做这不可为之事?”
“夫人也觉得坑杀儒生是对的么?”扶苏眼神颤抖。
“这是君上的意思。”她从不对政令发表意见。何况嬴政这些年来从未下过一条错误的政令,也从未错杀过一个好人,她相信他,也承诺过永远站在他的身边。
扶苏早便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偌大的朝堂除了自己,定然不会有第二人来劝,可若自己不站出来,他的父亲就会犯下千古大错,被史书批判百年千年。他苦笑道:“天下初定,首要之事在于安定人心。人心安,天下才定,才不会再出现六国复辟之事。儒家士子只是一群文人,他们在朝堂上并无势力,尽数在野,就算对新政有所指责,以秦法罚之即可。刺面、割舌、哪怕罚去修长城也好过坑杀之刑……昔日武安君坑杀赵国降卒已是让暴秦之名深入人心,而今竟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迂腐文人痛下杀手,人心何时能安?大秦以法治,那为何要越法行事?伯夷、叔齐宁为孤忠之臣不食周粟,武王尚能不杀不问,而今我们却要认真与儒生计较,处死数百人,只会使六国贵族更有立场搅乱人心,让黔首惶惶不安。”
“先前学宫考校,你和蒙恬将军远在九原,定然不知实情。他们就是一群浑水摸鱼的废物,根本没有真才实学,而列在其中的儒生,也都是随孔鲋逃回曲阜,意欲隐居深山,不愿受秦法约束的人。你说周武王对待伯夷叔齐,然而秦以法立国,法令对这种行为明令禁止,于情于理于法你都不该阻止这件事。”
“可那是坑杀,既然要依秦法,法令里又有哪一条写了?”
烛幽平静道:“按你所说的修长城这样的体力活他们受不了,拿不到足够的食物一样要死,刺了面割了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犯了错事,这些人又不事生产,总归会活不下去。反正都是要死的,你何须关心这些人怎么死?”
扶苏摇头:“夫人不可如此,这些都是治下的黔首啊!”
“帝国的敌人,怎配?”
蒙毅忍不住上前来劝:“夫人,这件事从本质上就不是怎样杀这些人的问题……”他压低了声音,跪下直视扶苏的眼睛,“而是公子看不清时势,在政令已下的情况下还一力反对。您与陛下既是父子,也是君臣,陛下从前将公子带在身边教导,现在又让公子去边关历练,让大哥护着,都是在为公子铺路。这一次大哥也不一定真的赞同坑杀,各位大臣也不一定,既觉得事情不一定对,又不能肯定一定是错,那便适可而止。无论是政令的讨论,还是下面的执行,都适可而止。公子想想,这次的政令并没有牵连任何一个无辜,秦法可是连坐,也未见得连他们的家人邻里一并诛杀,已是陛下仁慈了!公子试想,若您与陛下的立场互换,反复讨论、议决落地后仍有一个人要再三再四地固执己见,且此人不是寻常大臣,而是万众瞩目的长公子,公子该如何是好?为政,不能一味宽仁孤忠,也要看清面前的一切啊……您从前看不清,可以学夫人唯陛下马首是瞻,可以后您若还看不清……”
扶苏怔怔,回想起先前与嬴政的对话,他的父皇没有一句提及坑杀儒生到底是对是错……
“公子快回九原吧,就当争执从未发生。”
烛幽点点头:“蒙恬将军已经递了折子来,到时候我们遮掩一下,两边都不误事……”
“岂能不误?”李斯大步走进殿来,赵高揖道:“丞相。”
“臣有要事禀奏。”
烛幽立时起身:“你来做什么?!”
身后响起嬴政低沉的声音:“不得无礼。”
下首众人迅速跪下:“参见陛下。”
嬴政的目光扫过诸人,最后朝赵高看了一眼,他会意地吩咐关了殿门。他随后朝烛幽道:“舟车劳顿也累了,先去歇息吧,等朕过来。”
烛幽沉默了两秒,最后一同跪下:“臣湘夫人亦有事禀奏。”
蒙毅惊得扭头看了她一眼,险些想伸手捂住她的嘴。扶苏也想说什么,被烛幽径直施术摁住。
嬴政的无言让压力逐渐蔓延开,众人在这样的情形下跪了半晌,殿里只有嬴政衣裾摩挲的声音,他缓缓走到御座上坐下,极具压迫力地开口:“一个个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