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笠这才又道:“小雪萤,你是天萤族,你应该知道天萤族需要完成六次蜕化期,才能进入成年态,生出可以死而复生一次的体甲吧?”
雪萤说:“我知道。”
万笠微微一笑:“可问题就在于,你并没有完成蜕化期,而是卡在第五次,所以你哪来的复生体甲呢?你本来该和普通人一样,死了就是死了,可谁想过了十年你又活过来了,大家觉得害怕也不奇怪吧。”
雪萤惊讶地睁大眼:“没有体甲……怎么可能?!”
万笠跟他说:“你想知道为什么吗?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你可能有另一个主人么?”
雪萤没说话,但他神色分明是记得的。
万笠又道:“你是不知道,但大家都知道,当年的太子,也就是你名义上真正的主人,他其实有一位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长。皇室若有双生子出被世人视为不详,必须要杀其一,可先皇子嗣凋敝,他不舍得叫自己儿子送死,于是只立了其中之一为太子,而太子的兄长么,就无名无份地活在暗处,必要时成为太子的替身,或者为太子送死。”
这些事雪萤闻所未闻,他听得有些惊呆了,许久都反应不过来,万笠却还在继续说。
“你当年名义上是给太子做侍卫,实则是侍奉他们二人,白天一个,晚上一个。这事当年是秘密,他们连你也没有告诉,所以你只当自己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太子,直到先皇和太子相继死去,他二人身世这才透了出来,这国不可一日无君,没办法,只好叫太子兄长登基。”
雪萤有些头晕目眩:“所以……”
万笠赶忙抢答:“所以,现在的皇帝其实是假太子,他野心勃勃,不愿意做别人的替身,当年发起政变夺权太子,真太子早叫他弄死了。”
雪萤的声音都在发颤:“那这与我没有度过蜕化期有什么关系?”
万笠十分狡猾地说:“当然是因为你对太子忠心耿耿,让皇帝很是妒恨,所以拿天萤族的族长继承人威胁他们,不让你回天萤谷完成蜕化期。”
他又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死之前,皇帝威胁太子把你送给他,太子被逼无法,只好答应了,但你一心护主,趁此机会暗行刺杀之事,但事发暴露,你就自尽而亡……”
这件事,雪萤当然记得的。他死前最后一幕就是叫太子送到废王手中,他拿着刀,刺了废王一刀,并不致命,而后他就将那刀刺进了自己脖子。
雪萤抬头,眼睛里蒙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气。他看起来有些伤心欲绝,万笠心里乐得不行,嘴上却假惺惺安慰道:“当然了,这些都只是我们这些外人看见的事情,我早跟你说过,你自己多看看,多想想,总会发现事情有另一面。”
雪萤却不再说话,他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一声不吭地豁然起身,离开亭子。
两名女孩还站在亭子外,从她们身旁经过时,雪萤忽然停下脚步,冷不丁地问她们:“你们都知道,皇帝有一个孪生兄弟?”
女孩们面面相觑,不知雪萤有何用意,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答道:“知,知道呀,全天下人应该都知道。”
全天下人都知道!
雪萤憋了一肚子气,全天下人的人都知道的事情,就只有他不知道!
前夜入寝时,是义蛾生冷淡着一张脸,雪萤偷偷观察他的脸色。到了这夜,反倒变成雪萤满脸不高兴,义蛾生偷偷观察他的脸色。
白日里听谢陵说起雪萤可能会跑去向万笠打听,义蛾生也没打算采取任何举措。他本来就有放任雪萤知情的意思,又怎么会阻拦呢?看雪萤这会儿的反应,该是知道了什么,就算不知当年事情全貌,也该知道,他与太子是容貌一致的孪生子。
义蛾生心里有些微忐忑,但见雪萤似乎不打算说什么,他便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沉默着上了床,前夜还亲密相拥相吻的二人,这才过一日,又泾渭分明的各睡各的。
他躺下没多久,听见身后有衣物摩擦的悉索声,起身转头一看,正见雪萤蹲在他床前,垂着他那双清澈无瑕的狗狗眼,像个丧气小狗。
义蛾生问:“怎么不睡?”
雪萤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好一会儿,才说:“主上,雪萤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
义蛾生心头轻轻一颤,心想着,这一刻,还是来了。
他竭力按压住心底生出的不安与焦躁,温声道:“你问。”
雪萤便趴在床边,问他:“主上,您为什么……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
义蛾生愣住了:“什么?”
不是,这小孩儿怎么又不按常理出牌……他都已经想好了雪萤可能会问的一切问题,并且预设了多个回答,怎么一个都没用上呢?
雪萤神色变得有些惴惴不安:“这个,不能问嘛?”
义蛾生回过神来,失笑:“不是不能问……”
是没想到你会问这个问题。
义蛾生有些不太确定,反问道:“你真的想问这个?”
雪萤歪过头:“是啊。”
义蛾生还不死心:“没别的想问了?”
雪萤疑惑地缓缓摇头。
义蛾生看着他许久,刚筑造起来的坚固心防又叫雪萤轻飘飘地击碎了。他无奈地叹了声气,把雪萤从地上抱起来,放到床上挨近自己睡着,心想他这辈子活着就是要栽进名为“雪萤”的坑里,还是栽得爬都爬不出来的那种。
义蛾生将他搂在怀里:“你也觉得这个名字……”
很轻贱,是么?
他话没有说完,但雪萤却很明白,于是点了点头。主上这样尊贵的人,这么一个名字,看起来既随意,又不好,怎么能够配得上他呢?
义蛾生很轻地笑了笑:“这名字,是朕自己给自己取的。”
原来主上以前真的没有名字……雪萤微微瞪大眼,他想起主上想迷晕他的那夜,在他耳边说过自己“过去没有名字”,万笠白天也跟他说,太子的孪生兄长无名无份,原来真的是,连名字都不配拥有。
雪萤说:“那为什么……不取一个好听一些的呢?”
义蛾生摸了摸他的脸颊:“因为朕这一生,譬如飞蛾。”
雪萤心头猛地一颤,在一瞬间的震撼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的酸楚。
他的主上依然只是淡淡笑着:“一辈子活在黑暗中,却又不甘心,于是想要扑向烈火,哪怕最后的结局是……焚身化作灰烬。”
这便是,他原本的命运,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再适合不过。
他解答了雪萤的疑问,想知道雪萤会有怎样的反应,结果刚一低头,就蹭了一下巴的水,那是雪萤的眼泪。
雪萤一边抽抽嗒嗒地哭着,一边搂着他的脖子说:“主上……不要死。”
义蛾生愣了愣,又是失笑。
他说什么很过分的话了么?怎么这就哭上了,还哭得这么伤心。
到底是没了记忆,心性比以前更要单纯,一句简简单单的话都能叫他哭个不停。不过这样也好,义蛾生心想,这宫里人人都会喜怒不形于色,戴着一张假面载歌载舞,唯有雪萤是不一样的,有他护着在,让雪萤保留这份天性也没关系。
雪萤抬起头,拿他水淋淋的嘴唇在他主上脸侧蹭来蹭去,然后模模糊糊地说:“也不要扑火,让火烧到很痛的……”
义蛾生忍不住的笑:“这只是个比喻,不是真的要被火烧到。”
雪萤慢慢收了眼泪,仔细思考着他说的话,又懵懵懂懂地问:“是想追求光明的意思嘛?”
义蛾生抬手替他擦了擦脸颊,很轻地“嗯”了一声。
“那……”雪萤抱着他的手臂,“那主上以后不要说‘扑火’,听起来很不吉利,可以说‘扑雪萤’,雪萤是萤火虫,也可以发光,绝对不会伤到主上,这是不是比‘扑火’好多了……”
义蛾生这回真叫他逗得笑起来。他不知道今晚雪萤为什么突然要问他的名字,但他知道,他的宝贝是真的想要他开心起来。
他抬手将雪萤推到旁边躺着,雪萤歪着头,迷糊地“唔?”了一声。
义蛾生便道:“你不是叫朕‘扑雪萤’么,朕先扑一扑,看看感觉怎么样,才能考虑换种说法。”
原来是这样!雪萤恍然大悟,他躺在床上,大大地摊开身子,然后叫他的主上:“来嘛来嘛,雪萤真的很好扑的,主上快来试试……”
义蛾生忍不住地笑,又让他勾得心神激荡,但最后也只是在他身旁侧伏着,将他搂在怀里,仔仔细细地亲了好一会儿,然后紧紧地抱着他睡了。
临到快要睡着时,雪萤还没忘记这件事,迷迷瞪瞪地问:“雪萤是不是很好扑?”
义蛾生低头在他已经抬不起来的眼皮上亲了亲:“是啊,又香又软,比扑火好一万倍。”
雪萤这才露出甜蜜的笑容,安然地让主上抱在怀里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