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胡姬捧着酒坛穿梭于方桌间,腰间银铃随舞步叮当作响。
这酒肆仿效汴京樊楼的规制,设有三层回廊雅座。
一楼回廊便是接待人吃酒的地儿,小厮们利索地在客官间穿梭,就像竹苓在明烛殿一般,勤快得紧。
二楼雅间垂着鲛绡帘幕,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官吏富商左拥右抱,谈笑风生。
但三楼却极为神秘,从下面看上去几乎看不见里面的光景。想来是有身份显贵的人在那里。
她环顾叫住个小厮,道:“劳驾,敢问你可否看见一个醉汉?大约有七尺高,衣衫不整的。”
小厮看她既无下人跟随,亦无朋辈作伴,难免对她不甚上心,只随意给她指了个方向:“你说的那个人,朝那边楼上去了。”
“好,谢了。”
他刚言毕,便惊出一身冷汗,忙道:“喂——第三层是万万不能去的呀!切记切记!”
宵明摆摆手,示意他无需担心。
笑话,去了第三层又如何?自从她恢复灵力了,还真没担心过自己会在人界吃亏。
她顺着回廊往上走,一路走一路感叹,这地方真是个人间仙境。在二层与三层间的木阶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张蒲扇。
宵明了然,看来是朝三楼去了。且让她去打探打探。
有一个雅间是半敞开的,鲛绡纱幔随风微动,极为雅致。宵明不由得向前走去,只见一男子斜倚玄玉榻。
帘外站着两名暗卫,看上去武功造诣颇高。
宵明暗忖道,想来这位公子要么是皇亲贵族,要么是达官贵人。她即刻凝决屏去呼吸,化成一片杏花,悄然飘进雅间,落于一侧的屏风上。
宵明侧对着男子,看不清他的容颜,只见他月白锦袍半敞,露出心口一道陈年剑疤。
三名舞姬披着轻透鲛绡。两人将冰镇葡萄喂入他唇间,另一人跪坐在地上,低垂着脑袋,颤颤巍巍递上雪白的玉珏,瑟瑟发抖。
他淡淡道:“谁给你的胆子,敢碰本殿的东西?”
美人两眼通红,不敢看他,瑟缩道:“殿、殿下,奴家不是故意的……奴家知晓殿下爱这玉珏,因而见它掉落在地,只是……只是想将它交还给殿下……”
这么一位楚楚动人的美人,简直叫人见之落泪,不由想立刻原谅她。
他叹息一声,似是无可奈何的模样:“你既都这般说了,本殿若是再怪罪下去,旁人见了,倒要说是本殿的不是了。”
美人却更为害怕了:“奴家不敢!还请本殿处置奴家!”
他没有吭声,只是磨砂右手食指上的扳指。
美人害怕得向后爬去,向其他几位舞姬爬去,哭喊着:“救救我……请救救我……”
舞姬们继续舞着,无动于衷。
他漫不经心摩挲着翡翠扳指,指缝间漏出一缕绛紫烟雾,飘入那舞姬的口鼻。那女子哭声骤然凝滞,七窍渗出黑血,直直跌倒在地。
光天化日之下,就这般杀人于无形之间?果真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宵明惊诧之余,好奇这人的模样,悄悄沿着屏风爬到另一头。
被唤作“殿下”的男子身形几乎未动,沉默了半晌,讥笑道:“在秦国脚下,也容得你们放肆?”
宵明仔细瞧去,花瓣都惊得差些掉了一半——这、这、这不是从渊是谁?
最初她在阎王殿遇见从渊时,只见他身穿宽松蓝袍,腰间还挂着一个大大的酒葫芦,披散着紫发,倚靠在玉椅上喝着酒。
那时她第一眼看他,莫名有一种与这人相识许久的感觉。
眼前的从渊,俨然和他当初在阎王殿里的样貌一模一样。眉目间,除了什么也不在乎的漠然,还平添了些许杀伐之气。
她不由回想起来那时在七羽村从渊杀人的情形。
不过眨眼间,沿岸的海水便充斥了尸体血迹。村民七零八落躺在地上,有的眼珠蹦出,有的喉咙被割破,有的横尸岸边,血流不止。
还在岸边动弹了两下,软瘫软瘫的,黏在沙子上,就像一只苟延残喘的,被残忍去壳的蝗虫——人的舌头。
“仙君,也是你配遐想的?也不看你是什么杂碎。”
即便他是为了她才这样做,但那时他杀人不眨眼的脾性却深深烙印在她脑海里。
和现在一样。
她还没从震惊中抽身出来,只见另一舞姬忽将焦尾琴横置膝头,指尖拨出金戈铁马之音,腕间银铃骤响,如同催命符。
舞姬面纱下眉眼如刀,腰肢柔转时袖中匕首寒光微闪。
叶长照斜倚玉案,指尖摩挲着扳指,任那抹胭脂香欺近身侧。
舞袖如流云拂过他脖颈的刹那,舞姬骤然暴起,将袖中藏匿的匕首直刺他咽喉。
叶长照却轻笑一声,轻轻躲过,反手扣住刺客腕骨——骨骼碎裂声淹没在箜篌急弦里。
“秦国死士扮红妆,倒是比楚腰更动人。”
片刻间,叶长照指尖掠过刺客惊愕的面庞,染血的扇骨已贯穿其心脏。
余下七名舞姬尚未拔剑,咽喉皆绽开细如丝线的血痕。
烛火忽明忽暗间,叶长照雪色衣袂未沾半点猩红,冷冷道:“告诉贵国太子,下次派些经折的。”
雅间瞬时陷入安静,连带着宵明化作的花瓣也停滞不前了。
怪不得他这么狠呢……原来早知是刺客了。
宵明心头琢磨一番,决意今日还是先不要和从渊相认了。
他今日看起来,心情不大美丽……
待改日罢。待她改日摸清他这十年发生了什么,又和司马倾云发生了何事再说。
不料,叶长照抬眼瞥向宵明藏身的屏风,慵声道:“孤魂野鬼,也敢窥探本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