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周的星期五下午放学后,程鸢在学校里堵住了那名男孩。被一个看起来有些陌生,但又隐隐有些眼熟的同学堵住去路,似乎让新同学摸不着头脑,但很快他脸上本还松快着的表情立刻就沉了下来。最近的遭遇,使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过程鸢放学后还夹在领子上忘记取下的校章。在“年级”和“班级”前方划了两道横线的白色卡纸,这是全校学生通用的校章模板,而现在,对方胸牌的横线上正填着他们的班主任老师清秀的字迹——“五”、“2”。这或许是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两个数字。
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程鸢立刻明白过来他表情变化的原因。知道转学生不待见他们这些同班的同学,于是在对方即将甩手离开之际,她抢先抓住了那个男孩的手腕。趁转学生尚未来得及反应,程鸢强行将自己的嘴唇凑到他耳边,“没关系的,我也没有爸爸。”她的声音轻得宛如吹气,话音刚落,程鸢便立刻屏息凝神,就好像连自己最轻柔的呼吸都会将对方吹跑。她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探查着那个男孩脸上的任何风吹草动。
在一瞬间的茫然后,新同学抿紧了嘴唇,虽然只是盯着她的脸一言不发,但至少他没有再试图挣脱程鸢纠缠过来的手,反而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腕不放。这意味着,他确确实实地听见了程鸢的话,而他没有拒绝。他在观察,他在等待,他在听她说的话。
程鸢一张小脸都明亮了起来。
就好像在某个遥远的星系探索陌生星球的航天员,在独自经历了那么漫长且孤寂的岁月后,她经年累月向外太空发射的通讯波终于收到了来自太阳系的响应信号。程鸢满心欢喜。她是那么急切地想要与自己的同胞取得联络,是那么急切地要博取他的信任,是那么急切地想要讨得他的欢心。
“所以,没有妈妈也不要紧的。”自觉已经是拥有共同秘密的同伴,程鸢高兴地对他说。她有一把天生的好嗓子,一个个汉字音节经过她的喉咙,吐露出来的句子听上去好似夜莺鸣唱的一曲歌谣。
孩子幼小的心早已难以承载她这份积攒得过于庞大的情绪。急切与欢喜自她的体内外溢,从她的口中,从她的眉梢,从她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中渗透出去。她的热情如火光般在眼底闪动,她看着他,直勾勾地看着他,脸对脸,眼对眼。冬日的寒风在他们周身呼呼地刮着,风借火势,火借风势,火焰以惊人的速度沿自己所能触及的一切扩展延伸,那足以世间万物都焚烧殆尽的炙热吞没了他,也吞没了她。程鸢从来没能和别人谈论过自己的父亲,她那么生疏却又那么急切,以至于搞砸了一切。
那个男孩猛地一把推在她身上。
“喂!你干什么!”虽然临近期末,但大多数孩子心中显然都还不存在一根名为“紧张”的弦,不少学生都逗留在操场上追逐打闹,这其中自然也不乏平日与程鸢一起疯玩的小伙伴。争执总是引人注目的,操场角落的这一场小冲突自然勾起了周围学生的注意。但当五年二班的学生们看清这场冲突发生在班上的女生和新同学之间,看清令朋友摔倒的原因正是由于他的那一推时,看热闹的心立刻便被某种骤然腾升的情绪取而代之。
小学时期是一个人的价值观形成的重要阶段,而德育教育则有助于孩子们在人生最开始的阶段塑造出正确的道德观念。老师们自然不会对一群小毛头说些什么过于深奥的大道理,但在课上课下总不忘念叨几句“爱护集体”,“诚实守信”,“同学之间相互友爱”,以此作为思想品德教育。在这样的熏陶下,二班的同学们向来表现得很有集体意识与同学爱。不过这一次,他们将一致对外的矛头指向了同班的转学生。
他们的质问并没有得到新同学的回答,正当气氛逐渐僵持起来,围过来的学生当中不知是谁突然冒出一句:“你妈妈没有教过你不要欺负女生吗!干嘛推她?”
程鸢坐倒在一旁,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了那个男孩转动眼珠,从眼角向自己投来一瞥。但他并没有打算留出容她思考的时间,像是被哪个字眼所激怒,只见转学生就近揪过一个同班男孩的领子,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男孩们便突然在她跟前扭打成一团。程鸢吓呆了。
但眼前的混战根本容不得她发呆,程鸢猛地回过神,“喂!停下!停下!听我说!听我说!”那年的冬天不是很冷,因此程鸢并没有在校服底下套上外婆给她买的厚厚的保暖绒裤。水泥地很硬,她的屁股也很疼,但程鸢还是赶忙拍拍屁股爬起来。她试图挤进战场中心分开那些气势汹汹,被突如其来的怒火激得面红脖子粗的男生,但这无济于事。程鸢大喊:“别打了!否则我要去告诉老师了!”没有人听她的,倒是那些不明所以的学生,反而因为她的这一嗓子扭头看了过来。
程鸢紧咬住下唇。她的视线扫过逐渐聚集过来的学生,那当中有几名同班的女生,她们呆立在骚乱的边缘,脸上是同样的惊慌与无措。程鸢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绕过人群向办公室跑去。现在刚刚放学,老师们应该还没来得及回家。
快点,再快一点。
程鸢跑得飞快,冬日的寒风打在她脸上,吹得她两眼阵阵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