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谋长和两个连长都垂头默不作声地听着,但心里却感到相当吃惊,不知道团长怎么随随便便在防线上走了一下,就全知道了。
她甚至看到两个士兵穿得亚摩人的裤子……
“亚摩人很快会再次进攻,这次和以往不一样,你手下还是训练了不到两个月的士兵。”游十安提醒道。
她预感到这次的攻击规模,搞不好会像当初本森堡战区那样。
游十安的这个预感还没有应验,第二天,右翼的29师在没有通知的情况下,突然撤退,一溃千里,把整个马西防线都给卖了。
29师这种只顾自己逃命不顾友军的窝囊废,让整个虎豹第一师成了孤军,再不撤就都没命了。
但这时候他们撤离也很困难,左边的西南方面军第106师,被亚摩人截断了,正在往他们的方向撤退。
游十安气得在指挥所拍桌子,直接电台发到29师师部,骑脸骂他们师长废物东西。但她现在也不可能自行撤退,这不像她以前带的是独立营,那些师长们本质上来说并不算她的直系上司。
海因里希不一样。
她趁着包围圈还没有完全合拢,立马跟海因里希请求撤退。
海因里希同样一边大骂29师,一边准备撤退,但第3集团军要求他们死守,牵制亚摩人,说是马上有援军进场,试图反包围亚摩人。
这下没法撤了。
但就这一天,她在费恩就只剩下2600多人的团,现在不到1700人。
一营营长,被营部里的医疗兵送到三级战地医院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口气了,薄奚淮也没能把他救活。
这天,游十安没见到薄奚淮,那人同样在医院熬了一整夜。
等到第三天。
下午,包围圈完全合拢了,爆炸声好几个小时都没有停。
“我的团包括文职后勤在内,都不到1200人了,弹药短缺,再不撤退,一个都不剩了。”煤气灯摇曳的昏暗酒窖里,游十安握着电话对海因里希说着。
“我也想撤退,再坚持两天,援军马上就来了。”
薄奚淮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游十安脸色难看地挂了电话,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抽烟。
“过来,陪我睡一会。”
两人简单脱了外套,躺到搬回拱门里面的床上,游十安身上满是烟味,薄奚淮则是浓重的血腥气。
她的头枕游十安的肩上,冰凉的手隔着衬衫抚摸她的胸腹,薄奚淮闭着眼睛,带着虚弱的鼻音,轻轻说着:“锅炉已经来不及烧尸体了…”
“团部的军医全加上也只有12个人,昨天还死了两个…”
“药品库存完全消耗殆尽…”
游十安侧身把她完全抱在怀里,轻轻亲吻她的颈侧,“明天应该有空投,会有飞机能够转运一部分伤员,你走吧。”
她完全能理解军医的崩溃和压力,她们在负担同样的责任,经历同样的痛苦,但她想要薄奚淮活着。
“你知道逃兵会被枪毙吧。”薄奚淮冷笑一声,“而且你觉得包围圈里的转运,能有多安全?”
游十安心想,她那会想自己打断腿不上战场,查出来确实是面临枪毙的风险,但薄奚淮算哪门子逃兵,这里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命令她,就当转移伤兵撤退不就好了。
她犹豫的是军医后一句话,转运确实是极其不安全,要是被击落,是没有一丁点生还机会的。
薄奚淮没有等她说话,翘开她的唇齿,勾着她深吻。
副官亚伯少校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但他根本没有吃惊,中校军医原本是要撤到附近野战医院去的,听说他是虎豹第一师的,才没走,而且前天晚上还从三级医院的地下水道千里迢迢穿过来,都要跟他们团长睡到一张床上。
刚见面的时候还可以说是战友情,现在除非是瞎了或者超级迟钝,才感受不到这两人之间奇怪的羁绊。
“我已经向师长请求了突围,您继续。”
游十安全身都红透了,在亚伯走后,嗑巴道:“我去刷牙,你…你不喜欢烟味…”
薄奚淮诡异地放松下来,久违地感觉到一丝安心,好笑地揉揉她的脑袋,“我累了,睡吧。”
第四天。
天气和昨日一样晴朗,等到下午时开始聚起云层,下起暴雪,呼啸的寒风将积雪也吹集起来。
整个团只剩不到700人,直属的工兵连和炮兵连,别说连长了,人都没剩下两个了。
游十安再次请求突围,不然她连突围的能力都没了。
但她却得知整个军都被围了,29师撤退时,被亚摩人阻击,投了两个团。她这会还不知道整个斯坦利都已经沦陷了,海因里希请求她再坚持一天。
游十安觉得援军打不进来这么远,她准备自行突围。
特别是在晚上得知,海因里希带着两个合并成一个的装甲团,亲自上了战场时,游十安就知道回天乏术了。
亚伯少校已经觉得游十安是天才了,一个摩托化步兵团,才配了一个连的坦克,还是一群新兵,打到剩这么点人,都没有溃败,还在坚守阵地,本来就是相当奇迹的事情了。
他认为游十安是个相当成功的主官,但游十安自己并不这样觉得。
第五天。
下午四点,天气雾蒙蒙的,师部电报,海因里希死了。
游十安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被迫击炮击中呢,还是被机枪扫到了,又或者是跳弹割开了喉咙……
总之,海因里希最后命令她,自行突围。
这时,她已经只剩300人,全部退守到巴德曼小镇里,几乎弹尽粮绝了。
“烧掉所有辎重和文件。”游十安对亚伯说。
“是,长官。”亚伯少校抬臂敬礼,过了一会,拿了一张纸,说道,“师部应该是参谋长在指挥了,命令我们晚上八点从峡谷掩护他们突围。”
“烧掉。”游十安冷漠地回头,“大家洗个热水澡,把所有食物,能带的带上,不能带的全部吃掉,好好休息几个小时,凌晨三点我们突围。”
薄奚淮晚上六点到地下酒窖时,听到钢琴弹奏的国际歌,调子却不是那种激昂的感觉,反而格外平和舒缓。
她推门进去,团部完全没有往日人来人往的繁忙,就只剩九个人,或躺在桌上或坐在椅子上,全都静静地看着拱门角落墙壁的方向。
那里原本放着一架落满灰的钢琴,此刻游十安背对着人群,坐在掀开的琴盖前,黑色的制服仿佛融进了昏黑的墙壁里,她关节略粗的修长手指,在琴键上起舞。
她弹得并不熟练,显然很久没有练习过了,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听着,零星的炸弹震得墙壁吱呀作响,钢琴音也是破碎不堪,但没有人在意。
游十安坐在那里,就带着一种强烈的人格魅力。她往往能够在战斗中带动指挥人员,带动士兵们,但这并不是单纯的军事能力,更多是基于她内在的力量,一种能够在残酷战斗中保持人性的能力,平易近人、真诚、理性又冷静的人格。
她让内心焦虑恐惧感像火焰那样侵蚀着的人群,也变得平静起来。
一曲结束。
薄奚淮走过去,像第一次摸她脑袋时那样,手指缓慢轻柔,一点点划过她的头皮,顺着她的耳垂一直抚过她颈后的肌肤。
“会弹《Plaisir d'amour》吗?”薄奚淮搭着她的肩,站到另一边,弯腰把手指放在琴键上,“一起吧。”
游十安身体抖了一下,仰头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轻伤的78人一起突围,米洛因为高烧肺炎,选择和重伤患一起留下来,其他几个军医都不愿意转到临近的野战医院去,选择一起走。”
或者,一起死,薄奚淮想。
“好。”
游十安侧回身体,《Plaisir d'amour》慵懒缱绻的曲调,伴随着炮火声,在昏暗的地下室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