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钱,兴致缺缺的朝露终于来了精神,“京中寻常一户人家一年总开销不过二十两银子,娘子开口便要三百两,即便是普通商户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便是拿的出,只怕整个家私也是要全掏空了,娘子这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石娘子垂着眼啜了一口热茶,圣贤说什么人命重逾一切,可真到了时候,那些贵人眼中,穷人同库里一个玛瑙碗、一只玉瓶没有什么两样,缺了便买,碎了便丢,两个子儿的事,并有什么是没有价码的。
“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世道守节谋生殊为不易,”石玉只看着孟玺,“为了替我丈夫讨个说法,家中积蓄业已耗尽,眼下也不过是靠做些绣样勉力撑着,我瞧得出大人是个难得的贵人,小满是个孩子,总不能跟着我一辈子辛苦。”
“从前我丈夫在时我们便说好,等他再大些,就送到附近的书院里开蒙听学,希望他读书识字,即便成不了大人这样的贵人,也是我们天大的福气了。”
“这世上的人一蹴而就的少,少不得代代的积攒,他祖父母在山里挣命有了一方天地,一辈子供着我丈夫,我们夫妻好不容易在京中攒下这点家业,才有了小满,读书的束脩高昂,从不是我们穷苦人能考虑的,可但凡有机会,哪怕读不出个名堂,哪怕只是多识两个字也好过当个睁眼的瞎子。”
她说着说着,语气越来越激动,“我一介乡野村妇,一辈子所能望到的也不过如此。”
“可是如今他去了,”石玉的语气戚哀,“若只有我一人怎么打发着都能过得下去,可我的孩子不能如此活着。”
“父母爱子之心,全天下都是同理,”孟玺看着石玉,学堂价贵,不是什么秘密,他应了一声,“倘或拿到这笔钱,石娘子预备如何?”
“回扬州。”
孟玺反问,“回扬州?”
石玉补充道,“我会在老家买一小块地,从此远离京城,让我的儿子安然成长。”
孟玺思索片刻道,“亓掌柜做的究竟是小本生意,手下同样也有家庭,你既说此事实属意外而非私仇,流言指控的内容更是子虚乌有,三百两银子于律法而言着实是有些为难......”
“大人莫要嫌我狮子大开口,觉得我是个一味只知道讹人敲竹杠的乡野妇人,”石玉明白这话的意思,直接打断了他,“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我家挣钱的男人死了,往后的生计全断,他们那里养了几个徒生,三百两白银纵然一时难以拿得出,可顶多也不过是手头紧个二三年,自然也就赚回来了。”
“死人的生意,虽说为人见弃,可赚多赚少,我心中自有一笔公账,三百两听着虽多,却绝谈不上恶意讹诈。”
孟玺想起回京当天孟延年将这桩案子交托给他,又问了一次,“史娘子从县里来到京中,不辞辛苦,就是为了孩儿多要点赔付金?”
石玉纤长的指甲勾挑着手中的丝线,语气毫不退让,“妾身知道这件事情很难办,可为了我的孩子,不管多难办我都必须要办,大人如今不是来了吗?”
她一字一句,意图清晰,孟玺心情一时竟有些复杂。
眼前这个女子刚刚死了丈夫,府衙互相推诿,无人支持她的告诉,她竟当机立断,抓住今年年下这个特殊时机借势将事情闹开来,抬高赔偿的数字,即便孟玺带人到她面前,人数强弱悬殊,她的态度上还是寸步不让,若是换了个性情软弱的,只怕此事会就此不了了之,甚至五十两银子能否如数拿到都是未知数。
可她能孤身带着儿子东躲西藏,强撑数月走到今天,就连家里老头都知道了这桩市井轶事,这个性情与姚氏截然不同的女人,所作所为不评对错,令孟玺棘手之余,还生出了一丝敬佩。
眼下他找到了人,占尽先机,孟玺将所有可能在脑中迅速推演一遍,拿定了一个主意。
“我想和石娘子定一个君子之盟。”
石玉看着他,并未言语。
“娘子心中应当清楚顺天府要我前来查访的目的,除我之外,同时有好几路人正在寻找你的踪迹,京朝不过正旦,时间一过,娘子的盘算只怕不但会落空,甚至可能反受其累,”孟玺笑了一下,说出的内容无比笃定,“三百两银子的事,我来替你办,也只有我能办。”
石玉说,“什么条件?”
孟玺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和一封信件,“京中租赁的价格高昂,非寻常人所能承受,年后按照惯例赁金再涨,石娘子既要维持生计,又要照料幼子,只怕左支右绌多有不便,我碰巧知晓城中有一处私人专设的济慈院,里头住了不少老弱孤孀,除了住处安全,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今年年底房主定要另议租金,石娘子若是有意寻找新的下处,地址就记在这上头。”
“除了钱财上宽裕,娘子还可以专心照料孩子。”
“你要将我关起来——?!”
纵然他的话说的婉转,可石玉明白,若是自己如他所言,一旦此人翻脸,那便是笼中困兽,受其钳制,再无出路......
孟玺毫不避讳石玉审视的视线,“我无意强逼娘子迁居,既然许诺要讨回三百两银子的偿金,我就一定会做到......只是娘子终日在长街之上拦路喊冤,上官怪罪下来,我行事反倒不便,这济慈院是我凭与那善人私交,考虑娘子京中不便,提个建议罢了。”
看她脸色,孟玺便知自己走对了路:石玉手中并没有多少余钱,为了孩子,每月开销的大头便是房金,这个提议不论目的如何,确实能为她解燃眉之急,他若是一味强逼反倒可能令她生出警惕的心思,倒不如徐徐图之,先将人稳住,总好过从前神龙见首不见尾,见势头不妙带着孩子再次脚底抹油,下一次自己就不一定就能撞上这样的好运。
然而石玉虽心动,按捺不住心中疑惑,仍坚持道:“三百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寻常贵人们的年俸也未必能支撑,我与大人不过萍水相逢,为什么大人要帮我?我们孤儿寡母,全家利害皆系于妾身一人,实在无法贸然相信大人。”
意料之中的回答。
孟玺只是点头,他已经大致摸清了石玉的性情,打着弯弯绕说话,倒不如直言相对,“不瞒娘子,我也有我的目的,只是这些不便相告,我诚心与娘子合作,便能保证此处利害与娘子无关。”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兽骨牙牌。
乔珈看清了那是什么,忍不住出声阻拦,“大人——!”
孟玺并不理会,“我理解娘子的顾虑,所以我愿将我的官凭交到娘子手中,以示诚意,娘子尽可以出去打听。”
“除了吏部核验,天下唯此一块能够证明我的官身,任何人私筑官凭都是重罪,绝不可能作假。”
石玉一时怔愣,这无异于是将一个可大做文章的漏洞放到她的手中。
然而孟玺干脆地加重了砝码,不肯再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我知道娘子对我心存戒备,一时无法接受,今日我是怀着诚心私自前来,没有任何官中人随行,一切坦然相待,若娘子动身带着信件前往此处济慈院,就视我们的盟约达成。”
“只是娘子可要快些决定,还有两日,今年便彻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