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听见了微弱的,铜钱晃动的声音。非常细微,细微到淹没在众多嘈杂的声音中,让他以为不过是自己听错了。
可就是这样的声音,让他使劲咬了下去,血腥味和疼痛一并从他嘴唇上传来,这一下让他又往后挪动了半步。
束缚松动之时,他低头看了看手中,不知何时已经空空如也。
崔冉也不见了。
像是一直以来没有注意到的事实终于被发现,温升竹浑身一轻,这时他再没有任何负担,阻止他奔向那条汩汩流淌的河水。
于是他再一次忍不住看向水面,那一层层泛起的鳞片似的细纹,吸引着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紧接着,他身上更轻,像是被人托了起来,他又踏出了一步。
可是还没等他这一步落地,眼前铜光一闪,世界像是被从中间划破,分成两半。下半部分犹如大幕轰然掉落,露出原本真实的面目。
他正抬脚站在岸边,只差一点就完全走入水中。
他顿时僵在原地,身上激起一层细密冷汗。
但这样的姿势保持不了太久,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身体轻晃,向前栽去。
就在这危急关头,有什么突然卷住了他的腰,将他使劲往后一拉,送到坚实的土地上,又消失了。
像是鞭子,却比鞭子更粗,更有力。
温升竹坐在地上,艰难地眨眨眼,半天才哑着嗓子试探道:“是你吗,崔姑娘?”
崔冉从一旁走过来,她拧着眉头,面色沉沉。风鼓动了她的袖子,手中拎着的铜钱剑垂落,发出细微的声音。
“对不起,”崔冉叹了口气,跟他道歉,她把温升竹带出来,自以为安排周全,可他差一点就死了,“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分开。”
“没事,”温升竹惊魂未定,却不怪她,反而向她道谢,“还要多谢你救我。”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吸进去,让自己努力平静下来,才回头看去,客栈大门洞开,除此之外一切都是他的幻觉,“这是怎么回事?”
“你看水里。”崔冉撩起道袍,坐到他身边。
温升竹略有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白日澄澈的绿波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粗长水草覆盖,张牙舞爪地随波起伏,好像水下正藏着一个怪物!
而这茂密的水草就是它的头发,正伺机而动,把被其迷惑的人卷入水中。
怪不得他刚才看到的水面黑黝黝一片。
一时间温升竹屏住了呼吸,紧紧抓住崔冉的手臂,声音颤抖道:“就是这东西骗了我?”
“嗯。”崔冉点点头,“先用有节奏的水声迷惑你的神智,再编造幻境让你误以为客栈失火,引诱你逃出来。”
“我看到的距离与实际距离并不相同。”温升竹回忆道,他有观察环境的习惯,因此即使在慌乱中也记得很清楚。
这间两层铺子前用茅草和木头支出一个棚子,供与过路人歇脚喝茶,平日里可以遮阳挡雨。但是他从幻境中只走了两步,就到了岸边。
“如果你想要离大火更远一点,会怎么办呢?”崔冉道。
“那就再往前几步…”温升竹明白了这水草的歹毒,往前一步就会被它拖入水底淹死,慌不择路的客人明明是想要逃命,反而彻底将自己置身险境。
“所以那个帮助我的店小二也是它故意制造出来的?”
“什么店小二?”崔冉并不清楚他经历了什么。
“我在下楼梯时遇到店小二拉我一把,那时候有人阻止我,我以为那是鬼,没想到他却真心想帮我。”温升竹说着扭头看向肩膀,那里干净整洁,没有手印也没有灰印。
鬼怪的力量只在客栈中得以发挥,幻境破除,一切痕迹都消失不见。
崔冉沉思片刻,猜测道:“世间常有冤死的鬼魂,不甘心离去,徘徊在自己死亡的地方,重复着生前的事,你遇到应当也是这样。”
原来如此,那鬼真的是有心救他。
两人在外面坐了一会儿,寒意渐渐从身下侵袭,温升竹恢复了力气,就与崔冉一同回去。
今晚接下来的时间,他就睡在崔冉房中。
他有些睡不着,睁着眼看着一旁崔冉打坐时的模糊影子问她,声音隔着被子传来闷闷的:“妖怪都是这样凶残吗?”
动辄要人性命,鬼物却恰好相反。
崔冉沉默了一会儿,她似乎想说什么又放弃了,好半天才回答道:“也不是,就像话本中写的,妖有好妖坏妖,都分三六九等。”
妖是什么?
被欲望驱使的生物,只是这欲望太赤裸裸,太无所顾忌,因此生了许多事端。
“今晚这个,是为几等?”温升竹语气有些凝重,这一路上若要经常经历这种事,他该如何自保?
“我也不知道,”崔冉也没见过这样的妖怪,她察觉到温升竹的情绪,于是安慰道,“它很特殊,没有攻击能力,只是编造幻境,迷惑他人,这场大火,也许是它模仿出来的,若你仔细分辨,应当能察觉出不对。”
温升竹顺着她的话往下想,那张干净白皙的脸庞和跑不出去的楼梯重新出现在他脑海里。
确实如此!
模仿终究不是真实,隔了一层,因此有许多疏漏,那水草长在水中,没见过被火烧火燎的人是何等灰头土脸的模样,因此模仿不出来完全的相像。
他在楼梯上奋力向下都没有尽头,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心情一松,自然不会再去注意到其他问题,只会想着尽快逃脱。
这样一来,一环套一环,他就毫不犹豫地步入了死亡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