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珣往外瞥,看见是在廊下。已经走出隔开密室的奇门遁甲阵,到了纪川布置的小院中。
这院子里扎着一座紫藤的大秋千架,由于常年闲置,如今改种葡萄和丝瓜。
走廊和院子隔着三条整石砌成的阶梯。
谢珣头脑发晕,不由得想到若纪川力竭脱手,首先他要咕咚一声滚下石阶,接着纪川也被他带着咕咚一声滚下石阶,两人叮叮咚咚咣啷咣啷颠簸进院中,成了两颗倒栽萝卜,东倒西歪地插进土里,来年春天,从脚心发出绿芽来。
他看见自己伸出两片叶子,结了一个苹果。
纪川呢,这小子长成一株摇曳堕落的艳丽食人花,长着一张大嘴巴……
“可是刚刚你喊疼。”纪川说。
“假的。”谢珣说,伸出手去,轻轻从纪川喉间滑过。
生着温病的人,手指是那么烫。
纪川忍不住闷哼一声。
谢珣又划了一下。
眼前的抄手游廊,芭蕉叶低垂拂过的美人靠,远处的花圃和藤架,在这一瞬间抖动起来,闪出奇异的水波纹。
果然。
在高热带来的意识乱流里谢珣忽然想到——
他还在山神魇术里,并未脱身。
魇术截取他曾经的记忆,因此极度真实。幻境一层叠套着一层,环环相扣,令人深陷其中,无法察觉。
可但凡是阵,就会有阵眼。
这场魇阵的核心……是纪川。
在幻境中杀他一次就能出去了。
可若是,下不了手,该当如何。
纪川赶在那只手脱力垂落之前轻轻握住了它,牵着它绕过自己脖颈。
“搂着我。好不好?”
谢珣摇头,一会儿又停下。艰难哼出声音说“不”,却又没了下文。没力气,做什么都像撒娇。他又犯禁了。师父的训诫犹在脊背作痛。他理应忏悔。可是……
很疼。
被剑鞘抽很疼,罚跪也疼,发烧也疼。业火烧过骨头,在梦里砍下别人的头又剜自己的心,撕裂的痛楚蜿蜒在青铜器发腥的锈痕之间。曾经他为压制杀意割腕放血睡在雪里,星光坠入雪原,冰冷如满地水银。后来因为吓到纪川,改作吃药。鸩尾羽和鹤顶红在肚腹里烧,疼得很缓慢。
这些本该都没什么。
人应当受苦。
不想要疼,那是优柔的懦夫的心愿。
痛苦,才是他一直所受的成长教育。
可是,在这个贴着人胸怀也贴着心跳的时刻,他忽然间受不住疼了,甚至有些想掉眼泪。
“师父。疼的话,你要说。”纪川拿手捋他发鬓,掌心蹭过脸颊。谢珣这才知道自己出了一层的汗,忙道:“何来疼痛?你别管我!”
如果迟迟出不去,会死在魇术中。
别无他法了么?
谢珣昏蒙地摇头,抵住纪川肩膀,想撑身起来,“不行,你快把我放下。我有一件要紧的事——”
砰!
头顶猛地传来一声巨响。
一瞬之间,水纹控制不住漫过周遭,幻境毫无征兆地开始溃败。谢珣抬头,看见一个人。
周老爷。
他举着一块石头,正往井里扔,嘴唇哆哆嗦嗦,嚷着:“鬼啊!别过来!别过来!”
他身后是举着桃木剑的方奕然和擎着捆妖索的苏雪柳。
方奕然举剑茫然:“哪里有鬼?”
苏雪柳跺脚急道:“在周老爷身上!他突然叫着要填井,一会儿喊什么娘子,一会儿喊什么山神大人,天老娘,肯定是鬼上身,中邪了!”
幻境中纪川察觉不到异状,不轻不重扣了他腰,一瞬间眼神阴郁难言,却只道:“要去哪?你病了。”
幻境之外,第四个人也走到井边,直直往水中望来。
是纪川。
谢珣来不及低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二十五岁的纪川望向水里。他穿着道袍,挂着清净玉。却同十七岁时,是一般无二的神情。